刚才看到大家举起右手宣誓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感动，非常震撼。我在六十四年前，成为一个中山大学的新生，那时的开学典礼没有宣誓的仪式，但我有些感受和你们一样。当时很多东西忘记了，但开学典礼上的一句话我忘不了。
那时的校长许崇清，是一位教育家，兼广东省副省长。唱完国歌，就到了校长讲话环节，许校长一站起来就讲：“大学生（粤语）们！大学生（粤语）们！”当我听到许校长喊这一句话，感受有点像刚刚同学们举起右手时的那种神圣的感觉。我当时浑身发热，心里想：“啊！原来我已经是大学生啦！不是小学生、中学生了。”
“大”字怎么写？“人”字加一横。这个“大”的人，他需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家庭、父母负责，需要对社会负责，需要对国家负责。因为我成人了，我挑起一个担子了。“人”加一横，就是一个担子，我需要担起这个责任。所以当时我听到这句“大学生们”心里非常激动。我想你们宣誓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同学们，能进中山大学不容易，走出中山大学更不容易。校长刚才对学生提出的要求：“德才兼备，领袖气质，家国情怀”，这是一个重担啊！要挑起这个担子来，成为中大一个合格的、标准的大学生，不容易啊！你们真的要使出“洪荒之力”啊！
今年你们很幸运，我们学校是全中国大陆唯一一所用孙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大学。孙中山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是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今年是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你们今年进入中山大学，这值得被永远记住。
来中山大学要学什么？首先，学做人！做人，要有好的道德品质，那才是真正的人、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我们要求同学们要做到这一点。
其次，德，要有道德。我以为可以用“忠孝仁爱，礼义廉耻，自由平等，民主法治”来概括。我们不愿意唱高调，也不想空喊口号，但希望大家从小的地方做起，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言谈、待人接物的态度，“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我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在前年，中国教育电视台举行了一个比赛，一个召集了全国二十多个名校进行的博雅类知识竞赛，节目名叫《天才知道》。中大几个校区合计共有三百多人报名，选出三名同学作为中山大学代表团的主要成员。最终我们得了第三名，前两名分别是天津大学和清华大学。但是当时的观众都感觉到，中山大学在“德”的方面是第一名。为什么呢？因为，在比赛结束之后，主持人问你们的师兄师姐：“代表团得了第三名，奖金有七八万，你们准备怎么用这笔钱呢？”我们同学回答说：“来的时候已经考虑过，如果赢得比赛，就把奖金全部送给我们岭南学院的一位患白血病而且家庭经济环境比较困难的同学。”这时候全场鼓掌。这个做法令人赞赏，这就是在“德”方面得了第一名的体现。
同时，我也请你们注意，你们在中学里都是精英，现在进了中山大学，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啊！进来以后一放松，就是很麻烦的事了。我也读过本科一年级，知道进大学后，在高中绷了三年的弦往往就会松弛，玩游戏、谈恋爱，整个人变成松松垮垮。但是一年级如果学不好，二、三、四年级，甚至研究生阶段，虽然可以赶上，但却很困难。所以你们现在就要立刻注意，要勤奋，抓紧时间。哈佛大学有一句很有用的话：“人的差别在于业余时间的利用，而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于怎么利用晚上8点到10点的时间。”
在意大利，都灵大学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据说这和校门的两座塑像有关。门的一边是一只鹰，另一边是一匹马。很多人以为那一定是雄鹰和骏马。但并不是。鹰是一只饿死的鹰。这只鹰，最初的志向是飞遍全世界，可是飞到第五天就饿死了。因为它只会飞，却不懂如何觅食。所以一年级学习基本功很重要，你们千万要记住那只鹰。
那匹马是一匹被剥了皮的马。传说马的第一个主人是磨坊主，它整天带动磨盘转来转去，非常辛苦，所以它就请求上帝给它换一个主人。马的第二个主人是一个马夫，马倒不用像以前一样劳动，但饲料很差。马又乞求上帝。它的第三个主人是个皮革商，给马的劳动不多，而且饲料又多又好，把马养得很肥，这马也很高兴。但是，过了几天，皮革商就把马皮剥了，把皮革卖了。被剥了皮的马，贪图安逸，以为能够不劳而获。你如果不勤奋，就只能是一匹被剥了皮的马！“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各位都要记住了。
同学们来到了中山大学，还要从各个方面汲取知识，让自己成才。要成才就要创新，你们要思考，要懂得怀疑。在大学，你们应该一边听课，一边看书，一边问问为什么。“尽信书不如无书”，我还有一个经验：“尽信师不如无师”。我们可以超越老师，我的学生很多就超越了我，我非常高兴。如果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是一代又一代，全是鲁迅所说的九斤老太太，那何必要这大学？
亚里士多德说：“思维，从怀疑和惊奇中开始。”爱因斯坦说：“能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我们要提出问题，要动脑，要审问。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的“审问”，就是用审视的态度来对待学问。
大学生，不是中学生。大学生要以一种“审问”的态度对待学问，要思考后才去相信。我们要博学，要看很多方面的著作，要学很多人家的成果。但是在学的时候我们要做什么呢？是审问啊！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历史系的一位大师——陈寅恪教授，他就提出，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能人云亦云。这一点，希望你们进入大学之后，记住自己是大学生，学习方法和中学是不一样的，千万要记住。
我们要有领袖的气质。孙中山先生说，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做大事，要有做大事的能力，这就是领袖的气质。这并不是要大家都去当总书记、当领袖。你们不要立志去做这样的事，这样的话，你就是野心家。我们中山大学的同学，要培养成有干大事的本领的学生，有引领群雄的能力的学生。
如果是为了讨碗饭吃，是为了就业，那就不一定要来中山大学。我们必须志存高远，超越自己，超越前人。这种精神，很难做到，但是必须努力做到。必须注意培养自己的判断力。以后在管理单位上做干部的，也必须有判断的能力，通过科学的研究调查，能够驾驭全局。在驾驭全局这一点，不管是做干部，还是从事商业，或搞科学研究，或做医生，都一样！要有这个能力，让你来做，你就能做。而不是说：“我不能做啊，我没学过。”要志存高远，就是要有干大事的本领。
同时，我们要记住，我们是中国人，不能没有家国情怀。我们虽然都有自己的父母，都有一个家，但是如果没有国，哪里有家？我觉得同学们可以发展个性，我也很喜欢有个性的同学，年轻人可以淘气活泼，蹦蹦跳跳。但是，家国情怀，绝不能忘记。没有，就不是中国人。我很喜欢那个洪荒少女——傅园慧，你看她多天真可爱，个性多强，可是你别忘了，之前，总书记接见运动员代表团，跟她握手，她对着天下人都说，“我不洗手啦！我不洗手啦！”她也有家国情怀的呀！
我给你们讲一个我经历过的小故事，实际上是个大故事。我读本科二年级的时候，经常见到一位中文系的老教师，冼玉清教授，年纪五十来岁，研究广东文献非常有成就。她为了做学问，不荒废学业，一辈子没有结婚。
有一次，我在马岗顶碰到她，跟她打招呼，她说：“你是黄天骥吗？”我说是。她叫我去她宿舍，我就去了。去了以后，她东问西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啊”、“你是广州人吧”、“你住在西关吧”……然后她突然说：“我都忘请你吃东西了……”她转身就从柜子里拿出搪瓷盘子，然后倒出了一颗糖莲子，给我，说：“吃吧吃吧。”我一看，心想：这么大一个盘子，倒出来却只是一颗糖莲子，要是有十个八个，我就吃咯，一颗！？我说：“冼老师，你吃吧？”她说：“你吃，你吃。”那我只好吃啦，我拿起那颗糖莲子，一看，发霉了，又黄又绿，哎哟！老师又说：“吃啊，好吃的好吃的。”我只好咬紧牙关吞下去吧，到底是辣的还是甜的还是涩的，我都不晓得，好像是有一点涩的。但是那个情形我记得很清楚，给我一颗糖莲子，就是要请我吃东西啦！然后我一看时间，饭堂要开始吃晚饭了，我就推脱着说要走。
后来霍英东先生在南沙建了家宾馆，请我和那个时候的黄焕秋校长一起去住。晚饭后黄焕秋校长问我：“冼玉清老师给你上过课没有？”我说没上课，但有这样的故事，我说：“当时我的同学都笑破了肚皮啦，都说这个冼老师很‘孤寒’。”“孤寒”用普通话说就是吝啬，我一边讲一边笑，就像你们刚才那样笑。谁知道黄校长一听，脸上一沉，说：“你不知道，你以为她是真的吝啬？她只是生活得很节俭，但你不知道她做了一件这样的事。”
焕秋校长说，抗美援朝时，国务院号召大家捐钱买飞机大炮，很多老师都自动捐了。在动员会上，冼老师没有作声，分组讨论时也没有表态。可是有一天，冼老师突然背着一个藤箱子来了财务科。一打开箱子全是钱，冼老师就说：“我把这些钱都交给学校，委托学校交给国家，买飞机大炮。”那时的财务科科长请示书记和校长，校长和书记就来劝她,请她留下一部分。其实冼老师一直一个人生活，她本准备退休后用这笔钱买一套房子在外面居住。但她说：“我要么就不捐，要么就全捐，但是我要求一个条件，就是学校必须为我保密，决不要宣传这事。”焕秋校长说：“今天你提起‘糖莲子’的故事，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学校也遵守对冼老师的承诺，直到冼老师去世后，大家都不知道这回事。
我听了，脸色一阵通红，羞愧得很，我只知道冼玉清老师给我吃一颗莲子，却不知道，冼老师为国家捐了一颗丹心呐！这就是中山大学的传统，低调不宣扬，但是家国情怀，那是真真切切、沉甸甸的。
同学们，在散会以后，不妨到中区草坪那儿看看，那是学校的中心，有一个亭子，叫惺亭，很美，有蓝色的瓦、红色的柱子，还有一个大钟，很多人在照相留念。但是你们知道这个惺亭的来历吗？
“惺”就是“心”字旁一个“星”，“惺”就是“醒过来”。当年我们中山大学的前身之一岭南大学，有三位爱国志士牺牲了，一位是史坚如烈士，他为了反抗清政府的统治，参加辛亥革命而牺牲。另外两位烈士，一个姓区、一个姓许，他们为了支援上海的五卅大罢工，参加了广州的反对帝国主义示威游行，当时在沙面，英国人开枪，这两位同学当场牺牲。为了纪念这三位爱国烈士，当时岭南大学惺社的同学捐建了这个亭。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学校在它的心脏立了一座丰碑纪念爱国志士，但是我知道在我们的中山大学，有！
同学们，你们就是国家未来的希望，中华民族的振兴靠你们。那个“大”字上面的那一横，你们挑起来，很重的啊，这十二个字是你们的目标，很明确，你们一定要完成，要用力去完成。
同学们，今天我只是把我对大学的一些了解，把校长对你们的期望、孙中山先生的遗训告诉大家。最后，我把在1952年中山大学入学典礼上，许校长对我说的话，转赠给各位同学：大学生们！大学生们！大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