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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岗顶上故人来

作者:中国语言文学系 吴承学

初冬的康乐园,黄叶开始飘落,草地依然葱茏。中山大学百年校庆倒计时的仪式已经举办,设在怀士堂前的计时器,每天都在提醒人们百年一刻的迫近。此时,一位亦师亦友的故人不远万里而来,让我蓦然发现,在这座古老的校园里,一些不起眼的人,一些不经意的事,经过时间的打磨,竟也焕发出别样光彩。

回想起来,我和这位朋友相识已经四十年。他叫仇江,1984年,我硕士毕业分配到中山大学古文献所时,仇江也从广州一家照相馆考进古文献所当资料员,于是我们成为同事。当时的古文献所,设在康乐园最早的古建筑马丁堂一楼左侧,在所长王起先生倡议下,古文献所开始整理“车王府曲本”,仇江和我都参加了,还出版了几册整理本。1987年,我考上复旦大学读博士,博士毕业后回到中大中文系当老师。虽然同在康乐园,我们俩却极少见面,只知道仇江在古文献所做资料员,一直做到2006年退休。

退休后的仇江,很快成为康乐园一个传说——身怀太极绝技的他,有了越来越多的追随者。我也想抽空去学拳,却总是觉得忙而拖延。直到2012年5月间,听说仇江年底就要去加拿大定居了,我赶紧找他拜师,他说出国前会专门开办一期太极班,于是我成为这个班的学员,与仇江从此结下一段师生情谊。

我尊仇江为师,不仅因为他教会我打太极拳,更让我在领悟太极世界博大精深的同时,从他身上看到了人品拳品合而为一的一种化境。

仇江自幼习拳,60余年不辍,拳艺可谓炉火纯青。拳品出于人品,他打拳的风格就像他的人格,不求华丽,不尚奇险,自然平易,如行云流水,体现一种苍劲古雅的境界。他的拳式或可摹仿,但他达到的纯粹常人却可望不可及。这不仅需要时间的陶炼,还需基于文化与学养、品格与信仰的体悟。

仇江的太极拳传自王乃健,王乃健传自陈微明,陈微明传自杨澄甫,此皆渊源清晰,传承有自。仇江对师门的代代相传做到了尽可能原汁原味的保留,不擅加改动。在这个动辄讲“创新”的年代,这种态度未免显得“保守”。严峻的事实却是,时下很多对传统的改造名为创新,其实往往带来破坏,而所谓“保守”,有时恰恰就是坚守。

仇江不仅把杨氏老拳套路完好保存并加以传承,更独创“动忘”一词来总结太极精神。道家把物我两忘、与道合一的精神境界称为“坐忘”。仇江从太极拳中找到对应的另一种入静方法,就是“动忘”。他解释,“动忘”是“在练太极中进入静虚无我的境界”。

康乐园多胜景。我眼中的康乐园,尤以马岗顶为胜。萧萧翠竹,苍苍古樟,遮天蔽日的老榕树,掩映着一簇簇红墙绿瓦。而令这些景致变得隽永的,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走过马岗顶,我会想起习拳的往事。那时候,我们每天下午五点十分就到马岗顶随仇江练拳。有一天我去得早,看到仇江在扫地,这才知道,仇江和几位教练每天都比学生去得早,提前打扫好场地。这让我有些意外。

后来从弘一法师的书里读到:在平常人想来,佛在世时,总以为同现在的方丈和尚一样,有衣钵师、侍者师,常常侍候着,佛自己不必做什么。但是不然,有一天,释迦牟尼看到地上不很清洁,自己就拿起扫帚来扫地,许多大弟子见了,也过来帮扫,不一时,把地扫得十分清洁。佛看了欢喜,随即到讲堂里去说法,说道:“若人扫地,能得五种功德……”这故事让我很自然联想起仇江,且心有所悟:伟大与平凡之间,并不遥远。

仇江出身旧时仕宦之家,1965年高中毕业生,当过十年知青,九年照相馆工人,能于38岁考入中山大学古文献所,固然拜80年代风气所赐,其自身亦有过人之处。但我常常为他抱憾:以他的功底,参加高考必中榜无疑,只因缺了高学历,职称止步于中级。后来我渐渐发现,有些声名赫赫的人,未必名实相符;有些貌似平凡的人,其实相当不凡。仇江就是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慈悲为怀,竭诚做事。譬如于太极拳,他心心念念,就是要将之传承下来,传播开去。他义务教拳六十年。在国内,他教过的弟子不计其数,到加拿大定居后,又在社区义务传授太极拳,经年累月,乐此不疲。

这次再遇见仇江,我重新认识了他——他从来不炫耀自己教过多少太极拳弟子,他们却纷纷从海内外闻讯赶来谢师恩。他很少提起自己做过什么文献研究,结集出版的一册册岭南佛门史料却充分展示了他深厚的学术功力。

作为主编和主撰,仇江率领一批同事完成了《岭南名寺志·古志系列》《清初岭南佛门史料丛刊》《华严丛书》等岭南佛教文献系列丛书的整理和出版,这些工作也得到本焕长老的支持。做这件事的时候,仇江已经是个退休老人。

他还主编《丹霞山古摩崖碑刻集》一书。丹霞山地质特殊,多为红砂岩,碑刻摩崖较易风化销蚀,仇江组织一批专业人员和年轻学生,对这些碑刻进行“抢救性”的摹拓。他们经费不足、工具简陋,还要爬上岩石去做高难度的摹拓,这种工作面临着很大的风险。传拓工作从2005年底开始,至2012年始成。数年之间,他们多次往返于广州和韶关,风雨无阻,坚持不懈。这本碑刻本编成之后,原先有些碑刻已经漫漶不清,甚至完全风化了。这让人不禁幸庆碑刻抢救太及时了。

仇江曾经为习拳弟子赋诗曰:“恒乃第一义。”这不但是学习太极的方法,也是仇江为人处世的夫子自道。在仇江身上,我看到一种“恒善”的力量。

中山大学建校九十周年时,我曾编过《中山大学与中国现代学术》一书,书中提到了中大历史上许多光芒四射的名字,中山大学因他们而历百年不坠。所以,今天的人们走近马岗顶,总会不由自主向陈寅恪故居行注目礼。但是,中山大学的伟大,除了有熠熠生辉的著名人物,还有众多平凡而默默坚守“恒善”的校友。

漫步校园,马岗顶的树荫、清风、鸟啼、落叶一如往昔,我会想起仇江,一个于我亦师亦友的中大故人。(来源: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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