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学校饭堂里出来,收到同学的短信:“今天冬至哦,吃姜饭了么?”簌簌的寒风中握着手机,我使劲嗅了一下,似乎也闻到一丝故乡姜饭的味道。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在外求学,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姜饭了,更不用说是母亲亲手做的姜饭。
北方的同学提起冬至总会与汤圆、饺子等美食联系,但是在南方,尤其是我的故乡,吴川,却是姜饭在唱着冬至的饭桌独角戏——寻常人家的饭桌若少了一瓷黄湛湛亮晶晶的姜饭,总会觉得这节日过得毫无滋味。
虽然名为姜饭,但绝不是生姜与寻常米饭的混搭。小时候每逢冬至日,母亲做起姜饭时,黄姜、沙姜、腊肉、虾米、蒜等一大堆材料分门别类地排放竹篓中。这些东西到冬至便处处可见,尤其是形态各异的腊肉摊档遍布大街小巷,长条短条,黄熏黑腌,五花纯肉,一条条一件件垂挂在店铺之上,左右摇晃,活泼得很。挑腊肉时,极为考究,母亲每次选的都是满满的五花肉,特别是那种像千年木乃伊脸上的干肉,硬邦邦,拿起一根来,估计可以把人砸得半死。对于一个煮了几十年姜饭的农村妇女而言,这不仅因为家中拮据,更是因为她深晓那五花肉煮熟后,融化在米饭间的那种不能言说的滑口与韧劲。
腊肉的挑选固然重要,但在拣姜方面似乎有更多的学问。姜有黄姜、白姜、黑肉姜、沙姜等不下十种,而且平时难得一见的野姜也出现在冬至的市场上。辣味适中的黄姜最受寻常人家青睐。每次赶集回家,我时常将其中长相奇特的黄姜拿在手中把玩。有时候碰上长得像人形的,更是欣喜若狂,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多余的边边角角掰去,一块生姜便摇身一变为可爱的小人了,颇有鲁迅当年在三味书屋中发现人形何首乌的喜悦。
在众多的材料中,唯一自家种有的便是糯米了。但姜饭中,六分糯米,四分大米才是最佳搭配。在我们家,大米可能还多占一点,因为糯米煮熟后性热,而我和哥姐也体质燥热,吃多了难免全身发痒。有一次嘴馋,在同学家足足吃了四大碗,结果那夜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自此,我对纯糯米的姜饭便敬而远之了。
制作姜饭,先将糯米提前半天放在井水中浸泡,待其开始化软胀大再反复清洗。我记得母亲常常拿着那根锡制的水瓢,在晶莹剔透的米汤之中,轻轻地勺起一瓢再放下,又勺起一瓢,直至感觉糯米上的糟糠和尘土都脱落水中了。那种缓慢的姿态,唯有用诗词中的“浣”、“濯”或“涤”等汉字方可表达得出一二,水瓢一起一落之间,仿佛是阅尽每一粒糯米或贫瘠或丰盈的前身今世。
待到诸如腊肉、虾米、大蒜、生抽、花生油等其他材料都准备得一应俱全时,真正的好戏便上演了。这是我冬至一天最兴奋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姜饭即将煮熟的期许,而是煎炒姜饭那惊心动魄的过程,犹如一场搏击比赛,在场者通体淋漓,围观者也难免一番忐忑不安。我家中的灶房特别低矮狭窄,一转身可能都会碰到摆放有序的锅碗瓢盘,而且上小学时,家中还是用着禾稿、木柴生火,火候很难把握,加之那只特别笨重的大镬,搬弄起来尤耗体力,所以煎炒姜饭的难度就更大了。
一开始时,先在锅中倒上厚厚一层的花生油,轻轻地将油脂往锅中四处推开。待锅热得差不多了,将糯米倒进去。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倒进去前先将盛着糯米的簸箕上下颠簸拍打一番,要确保糯米中的水分蒸发干了,要不姜饭会碎得一塌糊涂,不堪入口。待糯米下到锅中,母亲就会停止手中的其他动作,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中的铲子。因为稍微不留神,糯米就会粘结在锅中,焦成一片炭黑的锅巴。每逢此时,我站旁边,手中拿着盛得半满的水瓢等待着母亲的一声指令。局促的空间中是母亲大汗淋漓的脸孔。娴熟的翻弄,生抽等调料的加入,糯米团不再是一团静态洁白,而是在反复的跃动中获得全部生命力。它们似乎是主动和应着这一场肢体的狂欢,在烤火之上的舞蹈中慢慢改变色泽,焕发让人垂涎的米香。
待糯米半熟时,在一旁等候已久的材料便悉数倒入锅中,搅拌均衡之后盖上锅盖,将火候改至微弱的文火。此时,母亲方才坐下,拿过搭在一旁的毛巾擦汗,身为督工的我也可以稍稍抒松口中那屏住已久的气息,闭上眼睛,用鼻子等候飘至的米香和肉香了。
行文至此,似乎一顿姜饭已经成型。我也于字里行间,仿佛重回儿时,检视失却已久的记忆,还有那份藏掖甚深的乡愁。其实母亲不做姜饭已有多年,我这番述写也因时间久远而显得有点失真。但是想起爱吃、爱谈吃的周作人,他羁旅东瀛时,在重阳节谈起故乡绍兴的桂花糕,似乎也是这般温和繁复的语气。小小一块桂花糕被他放至一番愁绪中,攀沿其中的家国之思,异常醇厚迷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中写道:“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冬至之日,写写故乡习俗,写写母亲做姜饭的情景,也算是对自己那经不起捶打的离愁别绪的一丝薄奠吧?
食物大多有暖人心脾的作用。想起齐邦媛的《巨流河》,她写到日本入侵东北时,迁移到南京的父母热心接待那些饱受流离之苦的东北青年,在物资缺乏的年代做出一道道东北的家常菜。这些游子拿着母亲切的黄瓜,蘸辛苦熬制而成的大酱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有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因为想起家来了。这些人这一生没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