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永远不属于这里,轻轻走来又即将轻轻离开。
一年前,我曾有太多的顾虑,或是太多的期待。以为会遇到文化上的交织和感受去驻足思考,收获讨论抑或反思。但当身为异客,方才明白,生活终归于琐碎,现实容不得你有心情去对文化、对社会、对现状进行抱怨、反思和批判。待人接物,言行举止,一切源于本真的一个人而已。
关于文化,你才知道中国对于西方世界是怎样一个陌生的存在,你才开始抛下那些本以为对“待见”的潜意识期许。你曾幻想你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自豪地介绍中国,讨论差异。之后,你才明白自己被一些传统意识荼毒深远。当你说出China的一刻大多数欧洲人的反应,就如同你跟大多数中国人提到一个不熟悉国度的名字一般。
在餐桌上,可爱的欧洲伙伴突然好奇地问你“来欧洲以后,现在,欧洲和中国,你更喜欢哪个?”当我不假思索笑着说出“China”一刻,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也震惊了我。在讨论室,你时常听到,这个我们总以仁厚、友好的大国自居的国度,在他们的眼里,有时是个有威胁意味的“独裁者”。即使心有准备,世界观的瓦垒还是在瞬间坍塌了小块,你像是一只从井底里跑出的青蛙,发现别的井里的青蛙看到的同一片天空那般不一样。我相信一切没有对错,只是我们呆的井不一样罢了,你不能因为这样的异见而去否定一个人。毕竟,这一切所指并不针对你本身与民族本身,而更多源于他们对于你所在的“controleverything”的国家政府本身的看法。每每此时,你不会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但更不会随声附和,谈笑间说出自己的想法足矣。相处和容纳,就不应该被过多的政治因素所左右。但也往往,在一个对你文化完全生疏的地方生活,你的思乡种子便开始萌发滋长。
当然,一切的意想不到不仅逡巡于此。面对你看不完的堆积如山的paper,几个小时也无法解决的一道作业题,你跟不上的超凡语速下的讨论……你潜意识里的民族自尊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膨胀,你不知不觉在这样的境遇下加足马力地拼命甚至乐于其中。你听到你心底里坚定又微弱的那个声音:你不想输。
孤独与压力下,才会真正明白家的意义。“Whereareyoufrom”的提问下,Guangdong或Shenzhen的回答早已被那一句斩钉截铁China所打败。再也没有傻傻的南北方差异,没有线裤与秋裤叫法的讨论,没有豆腐花是甜还是咸的争执。在最累的时候,你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你的退路,会接纳你的一切。你知道还有一片天堂,仿佛一切草木都在等待你。即使哪怕,谁都知道那片“天堂”有那么多的不完美。它看起来没有那么自由、那么恬静、那么干净……但是,它是我的家啊,那样一个不可取代的存在,注定可以在我心坎里跨过一切不完美的标准而完美。
二十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乡愁。
没有经历这种思念,或许永远不知道在异国他乡咀嚼文字时,心中那千万的涟漪。你和小伙伴在饭桌上苦想着《商山早行》的诗句:“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我们都叹着问着,为什么高中时从没觉得它这么美过。你有一天突然和一个远方伙伴赛起你能一字不落背下来的岳阳楼记,殊不知,那时候的你,并不是想赛,而是突然觉得你在这样一个荷比德交界处一口气背下这样一些文字,是有多么神奇、多么美好、多么酣畅淋漓,比你喝下一海的德国黑啤来得畅快。
你开始怀旧,甚至学会追溯八十年代父母一辈的时光回忆。秋日下马城路口的大教堂边,或是图书馆的砖砌的路前,总能落满金黄的叶子。某天夜里12点从图书馆疲惫郁闷地骑回公寓,耳机里突然蹦出小虎队那一句:“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感觉年少的彩虹比海更远比天还要高”,这般平日里更认为如同儿歌般的歌词竟然一下子把我唤醒:这不过是青春中一次小小的考验,21岁,我有血本可以拼,有时间可以等,有退路可以依赖,有理想给我放行,人生最美最能够勇敢的年华在此,我为何要怕,要疲惫,要抱怨?
我相信我的幸运,能在这样的时光,在此地短暂地流浪。我在试图看清楚,我在怎样地活着,怎样地走着。半年后的今天,“马城”坑洼的石板路和灰红色的石砖开始一次一次成为我的梦乡。我终究逃不过思念“马城”。是的,我游荡在不属于你的陆地上重审着自己的价值和归属,却找到了那样一种孤独之下,所向披靡的单纯。
许久之后,或许当有人问我,在这样一片全然不同的土地上,有些什么样了不得的体验?
或许我是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了,但是,我认识了故乡,认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