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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 >> 2015年05月12日 星期二  共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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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文言》前言(三)

作者:陈永正

《百年文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

文言文是中国三千年文化的载体,也是历史传统与现实生活之间的一根重要的纽带。这根纽带绝不能割断。学衡派中吴宓等人认为,文言文历史悠久,能通行两千多年,必然有其合理因素;不懂文言文,就无法了解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文言文属于精英文化,形质优美,精炼高雅。近百年来,文言虽处在主流文化视野之外,但它对中国整体文化的发展仍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二十一世纪,学习和创作文言文有什么现实意义呢?除了教科书中所说的内容之外,还应有以下几点:

一、传承高贵,促进社会文明。

文言文的世界,是一个以“君子”为人生理想的世界。儒学,可以说是君子养成之学。君子,高尚尊贵,才德出众。历代的读书人努力进修,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自省自觉,自尊自胜。中华是文明之邦,礼义廉耻,是古代贵族言行的准则,是孜孜以求的美德,是高贵的象征,是传统文化精神核心价值所在。君子立身处世之道,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顶天立地的担当,故以“向上一路”指示人们,刚健弘毅,自强不息,仰山瞻日,努力去接近高贵与荣光。

文言,一种高华典雅的语言形式,是传承高贵的纽带,它本身涵蓄着贵族文化礼仪的余韵流风,为社会各阶层提供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人们浸毓日久,智慧增生,气质变化,连仪表举止也“温、良、恭、俭、让”。有了高贵的精神和正常的伦理,人际关系和谐,社会健全稳定。

新文化运动,是一场浅俗化的运动。文化虚无主义者以过激的手段摧毁了贵族精神、精英文化,也就从根本上损害了大众文化。要求所有人都向下看齐,而不是向上看齐,必然造成文化精神的大滑坡。《孟子·滕文公》云:“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失去了向上的指引,大众文化失去出谷迁木的机会,也就不可避免日益堕落,严重地妨碍社会文明进步。

如今,人们已痛切地认识到这场运动带来的恶果,不少有识之士奔走呼吁,要传承高贵,重建社会精神文明。只有形成健康向上的文化价值体系,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二、提升审美层次,雅化白话。

古人常谓文章以体制为先,辨体,更是衡文的首要之务。体有尊卑之分,雅俗之别。而文学语言与生活语言也有文野与精粗之别,只有加工、美化了的语言,才可提升为文学语言。“文”与“言”分离是正常的、必要的,即使在今天,白话文也不等同白话,白话文还需继续雅化。也许未来的白话文中,会形成“雅文”与“俗文”两种文体,如同文言与白话那样。

社会制度的变革和科学的发展,加剧了语言的俗化过程。时至今日,白话文的低俗化、痞子化已至极端。白话文要成为完美的文学语言,成为纯正的“雅文”,要在审美层面上提升,还得回过头来向文言文学习和借鉴。

白话文是文言文的后续与延伸。林纾云:“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梁启超认为,要作好白话文,“文言的功夫应该很深”,朱光潜也说:“想作好白话文,必要读文言文。”白话文由于易学易写,也就容易粗制滥造,失去文言的滋润,白话会变得枯干。好的白话文,须用加工、美化了的语言去制作。胡适所主张的“以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正是文言所长。

文言文惜字如金,简练如诗,是最精美的文字,也是最好的模板。文言文中不少词汇、典故,还可以继续进入白话,不断被吸收、融化。文言文遗留下来大量成语,已成了现代汉语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言简意赅,大大地丰富了白话文的表现力,提高了白话文的素质。这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须好好继承,更不应随意糟蹋。白话文今后的趋势虽然难以预测,作为当代文明的重要载体,白话文有着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任重而道远。我们还是希望未来的华族语言,可以更文明些、高雅些。

三、学习文言创作,继往开来。

近三十年,传统文化重新进入人们视野,大量古代文献整理出版,青年学子得以接触优秀的文史典籍。尽管是长期的隔阂,雾掩云遮,文言,依然是许多人心中的高洁的圣域,有志者还期盼着向上攀跻。如今,不少文学青年重新学习这种本已不太熟悉的文体,并试图创作文言文及诗词。当代人从小就生活在白话文无边的旷野中,文言,只是偶然入望的天际云山,在这种语境中成长的青年,要领悟文言独有的情调、语感,实在不易,学子们不妨多读一些文言典范之作,唤回历史文化的记忆,对传统文明产生认同感,并作一些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和研究古代文史的大学教师,也应尝试用文言写作。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文言写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正如钱钟书那稍有点尖刻的比喻,应羞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诗词创作需要天赋,不是人人皆可以为之;而写出合格的文言文,只要多诵读,多涵泳,自然水到渠成,没有学不会的。

学习写作文言文,第一步骤就是仿作。对前代优秀文学借鉴、吸收。吴宓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是学习最有效的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的初学者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

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文言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书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奥了。一入手就要摹仿古代的佳篇,无论是左、马、班、扬,还是韩、柳、欧、苏,只要是第一流之作,皆可为范本。应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古人的用心、作意,如陈寅恪所谓“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同一境界”,吟哦背诵,只有熟习文本后才能领悟其语感,诸如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响”、“哑”,也须注意。

在这过程中,要尊重文言固有的程序规矩,不应逾越。慢慢掌握词汇、句式、章法,然后才试行仿作。先精一家,再广为取法。吴芳吉谓“从事文学原不可以一家一书自足,其必取法百家”,实是个中人语。好的文艺作品,是由感情加上沉思而创作出来的。没有感情,则不足以动人,没有沉思,则未能深刻。

文言文,由于它语言上的特性,成文较慢,则更宜于沉思。遣词造句,有如沙里淘金,细细选择最宜于表达感情的词汇,力求优雅精微,曲深隽永。写作过程也是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努力去领略汉风、唐韵、宋意,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与伦理精神。

文言文有多种体裁,各有其不同的语言形式、表现形式以及审美形式,学者须细细揣摩,掌握各体的特色。古时文体分类体例不甚画一,如《明文海》分体二十有八,每体之中,又各为子目。清《古文辞类纂》则分为十三大类。大抵最要者有论辨、传状、碑志、赠序、书牍、序跋、杂记、箴铭、庆吊等,各有功能。

进入民国后,文言文使用范围显著缩小。到了当代,就只剩下序跋、书牍、杂记、碑传几类较为常见外,其余的多已弃置不用了。文言文又有散文与骈文之别。骈文是一种很特异的文体,在乎散文与诗之间,字句整齐匀称,讲求声调韵律,多用四言六句,故又称“四六文”。文至骈体,可谓已臻形式美之极致。

唐宋以还,有所谓散、骈之争,即古文与时文之争,势同水火,各不相让,虽然如此,却不似后世之文、白之争,拚到你死我活为止,不少古文家能作四六俪偶之文,骈文家亦能散体。骈体文与散体文,同途并驾,已历千年。当代颇有热心人鼓吹写赋与骈文,作品极多,佳者则罕见。“能观千赋,而后能赋”,今之所谓赋家,谁能解此?

笔者相信,喜好文言,往往是出自本性,出自天然。也许,“保守”思想是与生俱来的,文言文似更宜于表现人群中这小部分人的精神世界。既然爱上了它,就应该尽力去做到最好。辜鸿铭云:“语言要高雅,表达要自由,用字要简练,意义要完满。”今天写作文言文,也应以此为追求的目标。

时至今日,文言文依然有它的生存空间。刘梦溪说:“文言文有什么好处呢?文言能保持文本的庄严。”并认为重要的文告、外交文献,都可使用一些文言语词和体式,“适当地使用文言文,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国家的重要文告,略增一点文言的话,国家的威信都能提高一点。别人会认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国度。”

文言是一体典雅的文体,在某些特定范围、特定内容、特定语境内仍难以被白话文取代。如致祭炎、黄二陵的祭文,殿堂新建、古迹重修的碑记,相信用文言文会显得更严肃庄重;某些学术门类,如中国古代文学、历史、东方哲学中某些著作,也宜于用文言撰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熊十力《新唯识论》,假如采用白话的话,肯定会大为逊色。新编《清史》,若用文言,则可与传世《二十四史》的语言风格统一。

此外,如诗文书画的序跋题记,带有私隐性日记、书信等,一用文言,便生雅韵。一些实用性文体,如公文函件、揭帖广告、契约请柬,以至展品产品的说明书,适当使用文言,自可提高其文化品位。

网络时代,为文言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互联网提供了展示作品的平台,近年来,时见有文言文在网上发表,从文章水平来看,虽然多数还处于习作阶段,但可见证这一古老的文体已被部分年轻人所接受,并尝试撰制。其中亦有较成熟作品,体裁、题材都多式多样。此外还有大量的微博,篇幅短小,言简意赅,除了创造新的词汇外,文言语词得以复活并大量使用,个别版主亦偏好文言。手机及网上流传的段子,时以排偶形式,活用成语,带有颇浓的文言成分。

当代文言,也许会分成改良派与传统派两路。梁启超所创的“新文体”,开了改良文言的先河,学衡派的胡先骕等也曾提倡文学改良,章太炎、傅斯年等人主张言文合一,文白交融,为适应现代人的习惯,以白话思维代替传统的文言思维。改良的文言文还是文言文。将来的改良派也许会沿着“新文体”及学衡派路子,文言句式中夹杂着白话句式,不避新词汇及俗语。传统派文言,是正宗古文,即以文言思维,并以文言句式为主体的文言文。如同要写好外文,必须用外语思维那样,要写出纯粹的文言文,也必须用文言思维。先用白话想好,然后用文言翻译,只能制作出夹生的文字。

如今,更有学者提倡所谓的“现代文言”,要在改良派的基础上进一步浅俗化、口语化、生活化,让一般人都能看得懂,以利于普及和传播。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无论是以“文言为体,白话为用”好,还是以“白话为体,文言为用”好,这种半文不白的写作,只能是低层次的现代假古董,它失去了传统文言的最主要的优点,如高贵、庄严、典雅、精炼,又难以与更通俗的白话文抗衡,真正的行家不屑于读,大众读者看去也似懂非懂,高不成,低不就,非但不能挽救文言文濒危的命运,反而使它失去赖以幸存的基石。文言文美好的躯壳不复存在,文言文生命也就真的完结了。

文言文早已定型,是一种遗产,不可能进行改革。所谓改革,只能是调和,是俯就,是俗化。文言文的“现代性”,只在于文章的思想意义,而不在其形式、技巧上的通俗性。

笔者主张,应学习和创作能与传统衔接的“纯粹”的文言文。今后正宗的文言,应该有典雅的语言,高尚的格调,穿越古今的文化情怀,古色古香的审美趣味,既能遥接古人的謦欬,又有现代的生活气息。少数人写,少数人读,以维系斯文一脉,断而复连,危而不坠,这已是最大的冀望。所谓“复兴文言”,不必要也不可能。文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必然是个人和小众的,不可能为全民服务。它难以复兴,也不会消亡。

在今天,属于大众的文化已不少了,荧幕上的升平歌舞,欢声笑语的二人转和大腕相声,手机里的杂色段子、小报满版的明星轶事,警匪、帝王片,各式各样的武侠、言情小说,梨花体诗,含泪的散文,这都很好,很好。把诗词、文言文、古琴等早已被弃置的东西留给小众,恐怕也不为已甚吧。相信社会群众有足够的度量,能容忍这类小众文化的存在。

现当代文言文如同诗词一样,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本来,是否使用文言文撰作,纯属个人的文化取向,应得到他人的尊重而不是妄加指责。当代文化教育界中,尤其是语言文字工作者群中,也许是源于某种自卑、自虐的心态,对文言文鄙夷、敌视、攻击的不乏其人,横加以“腐朽的旧文化”、“复古主义逆流”、“时代落伍者”种种罪名,叫嚷着要彻底否定和扫荡,但却很少人冷静下来,对近百年的文言文这一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进行深入的学术探讨。即使偶有研究者,也往往认为现当代文言思想文化是“顽固保守”的,不合时宜的。没有对大量作品进行微观的审视,钩稽排比,概括综合,探求其艺术的内部规律性,也就不可能进行宏观的和抽象的理论研究。

亦有论者认为,语言决定思维,文言与荒谬的思想必然是“融合为一”的。这种偏见至今犹未消除。历史经验早已证明,用白话文去传播荒谬的思想,其危害性远比用文言文大得多。

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慨叹:“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势变,是非经久而论定,意气阅世而平心,事过境迁,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复于吾书,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为,国于天地之必有与立者。”钱先生所感甚大,事过已近百年,说真的,笔者从未认识到旧文化与家国兴亡有多大的关系,更无法一一理清文言文盛衰的前因后果。

在当代社会文化生活中,没有文言,没有诗词,没有一切旧物,也无妨大局,芸芸众生依然可以鼓腹讴歌,颂平鸣盛。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滔滔浊浪之中,偶然飘来几瓣落花,唤起人们一些凄美的回忆,也许就够了。希望这个选本,能起到启迪心智、激发美感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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