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与形象直觉
“美感的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但是“对于一件事物所知的愈多,愈不易专注在它的形象本身,愈难直觉它,愈难引起真正纯粹的美感”,所以体验美感的一个好办法,就是与艺术对象保持距离。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谈到:“所以美感的养成在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
以中国园林景观设计为例。中国园林的洞门花窗是中国园林设计之精华,其特点就在于“空”。门窗如同取景框,把景物摄入画框之内。这样便打破了现有的视域,透视到更远的空间中,产生了一种“望”的效果,如此也便获得了美感的享受。
中国古典文学的表现形式之一——宋词,其中的许多美学体验正是源于“隔”、“望”等距离感。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深深深”是中国古典建筑的一个特点,一个布局完整的院落,总会有一进、二进、三进……层层相隔,并以影壁、花厅、屏风遮挡。园林艺术中“障景”手法的运用,达到了移步换景的同时,也多了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艳。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过去的文人在轩下读书,或与友人在廊内闲谈,就会挂一竹帘。如此,既可以让光线没有那么明亮,也在某种程度上隔离了聒噪的夏蝉与扑翅之飞蛾。可是这种隔帘的经验,又变成了生活空间里的一种特殊的美学形式,在室内与室外,形成一种通透的感觉:人与自然既有隔,又相连。帘外,翠叶藏莺怡倦眼;屋内,灯下敲棋,窗前展卷,美的享受自不待言。
“碧纱秋月,梧桐细雨,几回无寐。”人在室内,透过绿色的纱帐,可以看到外面秋夜完满的月亮。透过“纱”看月,在视觉上有一个很特殊的迷离的效果。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高楼危阑”给景物、心灵与感情上提供的空间感,让执著与激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平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隔”,为自然景观与心灵创造的空间感,使我们离开物象的焦点,走远一些,阻断一些,过滤因景色繁复而形成的负累,心无挂碍,更能体察美的经验。
距离与物我同一
我们说美学源于哲学,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在于,哲学家把所有的区分忽略,去追溯世界的本源,而艺术家则把所有的分别忽略,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专以情趣为标准,重新把这个世界的颜色、形状和声音组合出条理来,另成一种较可满意的世界。”
从哲学的角度看,“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故曰莫若以明。”在庄子看来,世间万物并无彼此之分,道通为一。因而应当以明净的心境去关照事物的实况。庄周梦蝶,恰是说明以无我为枢,以物化为环,世间万物皆可进入“我”之中。美学亦同理,纯粹的直觉中没有自觉,只有在纯粹的直觉中,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才能往复交流。
物我合一也即“移情”,是中国传统审美思想的一个重要的表现。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谈到,意境就是指造化和心源的合一,是一切艺术中心的中心。在情景交融中,可以层层挖掘更深的情与景,从而展现一个独特的宇宙境象。艺术意境的诞生,归结起来,在于人的性灵中。中国人通过艺术创造了心灵的微妙境地,而这种微妙境地,又是从凝神寂照的体验中涌现出来的。意境共有三层次:直观感相的渲染,生命活跃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既要缠绵悱恻一往情深,又要超旷空灵,超以象外。而“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更是中国艺术的最后理想和最高成就。艺术境界使得心灵和宇宙净化和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意境的高、深、大,最终仍植根于一个活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
一言以蔽之,作为创作者,要与这个世界达到物我同一,才能创造出具有意境的佳作;而作为欣赏者,则要与艺术作品达到物我同一,才能领悟作品的真谛。
距离与实用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客观之诗人”需要描摹纷繁复杂的世事,“主观之诗人”则更多的需要表达敏感的心境,如此,则越接近赤子之心越好。合而论之,则艺术与现实社会的距离的把握自须一番审视。
艺术与实用世界保持“若即若离”似乎更好。从创作的角度看,无论是要返照人生还是反观社会,创作者要与自身的情感留出距离,不可落入世俗的圈套,这样才能站在更高的位置从中揭示出更为深远的意义。而从欣赏者的角度看,好的欣赏者当置身局外,不为实际的欲念和情感压倒美感;而设身局中的欣赏者往往会失去我和物应有的距离,失去欣赏的态度,回到实用的态度。
“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王观堂先生认为,“辅缀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这里,“真正的文学”侧重的正是艺术和审美的功能。但回望20世纪,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却正如谢冕所说,是一个“辉煌而悲壮的历程”。
近现代中国充斥悲哀与苦难,文学就不断描写和传达着这样的苦难与悲哀。因此忧患是她永久的主题,悲凉是她基本的基调,“有用”成了文学沉重的负载。文学所背负的使命,限制了她在单纯美学意义上的体验,成为了社会的“呐喊”与“药”。她们正像鲁迅所说的“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并且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从而无可腐朽,直至“星火燎原”。可同时,我们也产生了“彷徨”:文学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重功利而轻审美,扬理念而抑性情,艺术性也随之消减。
艺术的距离,把握好“距离”也是一门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