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因雨水数十日流连,野花野草生拔及人腰。清晨雨雾很浓,在丛草和野山菊上游走。父亲绕着坟头将草踩平,捋了把野花,素素静静地放在坟前,放在浸渍了浆水的泥土上。
每个地方都有一种食物,外地人未必欣赏,却是这一方水土不能远离的口味。在家乡天水,就是简简单单、一碗浆水面。
“饭后常添水,春残便作浆”,浆水是陕甘地区最日常的吃食。由野菜置于缸内,封闭发酵成的。做成后,叶褐汤清、酸中微苦,像一缸酵过的意味不明的水墨画,简朴至极。正是这清汤寡水,千年来满足了家乡父老的味蕾与饥肠。
自小我咽下的浆水大都是外公亲手做的。外公是老天水,迈过了七十岁,每到春天,仍会买山上的苦苣菜,处理好投入缸中,定期撇去发酵的浮沫。做出的浆水混着苦苣淡淡的清苦味。午饭时分,我敲开外公的门,高瘦的老人便佝偻着背缓缓踱过来,接过小盆,去掀浆水缸盖子。我在一旁定定站着,一边回话,一边看他颤颤的手撇沫、捞酸菜、舀浆水。
虽然有我们一家的照看与其他子女不时的探望,总的来说,外公是独居的。独自吃饭、散步、睡觉,身体也算硬朗,似乎自足自得。所有人都觉得,这种平静的日子可以维持很久。
若逢母亲忙碌,我和父亲便去外公那吃饭,老人的厨艺强过母亲很多。一日我与外公两人午饭,饭菜极咸,而外公竟未觉出任何异样。到底到了这个年纪,他的味觉已开始退化。
前些年,外公还一直开着中医诊所,开着最便宜的药。子女们奉养他的那点积蓄,要么被偷、要么被骗。大家都说老人天真,屡屡相信骗子。散财后外公仍然过着自己安静清贫的日子,直到六年前大家帮他入了社保,他可以按月领养老金,才绽开浅褐色的皱纹,慢慢说着“现在我也有点钱了”。也是在办理入保手续的过程里,妈妈才知道当年外公竟上过朝鲜战场。
外公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变得传奇起来——与照片中青年重合,鲜衣怒马,英俊如油画。然而传奇始终不是人生的真貌,如山珍海味无法取代浆水。外公因病返乡后,回工厂、文革、买断下岗、开诊所……直到病的晚期,清清苦苦地过完这一生。
我没觉得浆水苦过,就像从来认为外公的一生都是“日常”一样。只有一次,在午餐时突然得知外公病情,眼泪打在了浆水面碗中,才尝出这“日常”的后味来。
外公自出生便被父母送到张家作养子,少年失父、中年丧妻。而这旁人看来坎坷的一生,在外公心里滋味未必苦涩。不辉煌不富贵,却扎实心安。
外公还是没能撑过八十岁。他酝酿了一辈子,最终躺在了苍黄的土地下。周年祭,妈妈带了罐自己做的浆水,泼在外公坟前。清晨的山岗天光熹微,燃烧着的纸钱灰屑伴着未灭的火星,飞向空中,如前事旧忆四下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