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难得入冬,2023年12月18日,中山大学广州校区南校园锡昌堂103讲学厅却是满堂春意,“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五讲“境界”如期举办,主讲人为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彭玉平教授。讲座由中山大学人文学部主任、哲学系陈少明教授主持。
陈少明教授指出,所谓“标识性概念”,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熟悉”概念,在使用时很“顺口”便捷,但其含义的源流和义涵,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同时,这些概念通常很难在翻译过程中找到准确的外国语言相对应,此种现象是较为独特的中文语言。
而“境界”一词,不仅在文学研究范围中,在中国哲学领域亦有相关的思想资源,如冯友兰在其著作《贞元六书》中便将“成圣”划分为“四重境界”,故“境界”一词具有多维的研究价值。彭玉平教授长期深耕王国维研究,将就“境界”一词在王国维语境中的来源和思想意义,带来精彩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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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溯源
彭玉平教授首先对“境界”一词的历史来源进行梳理,认为该词的来源大略有四:其一来自如《诗经》《楚辞》《文心雕龙》等中国古典文献;二则来自西方语言的影响;三则来自中国古典文论;四则从宗教角度而言,尤其受到佛教思想传入中国的影响。
彭玉平教授以中国古典文论中皎然、司空图、苦瓜和尚、王士祯、袁枚等例子指出,“境界”不仅是感官所感知的物质世界,更包含了“境界”的意义范围。概言之,中国古典文论中“境界”一词是感官所感知的范围和意义。中国文学史上,诸家对“境界”的使用仅是偶然之举,而真正重视并作为核心范畴去成体系地建构“境界”概念的人,首推王国维。
一个词的概念史是漫长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义涵也不断地丰富,加之中国人的思维较为“随性”,有时抛出一个概念而不加以解释,故后人在使用时常“形似”而未必“神同”。因此,对一个概念进行准确的界定是一件困难的事。这种现象便出现在对王国维“境界”说的误读之中。
02
“诗不能道”
彭玉平教授认为,应该先从词中论“境界”,目前追溯到距离王国维时代比较近的论述为清代初年刘公勇《七颂堂词绎》,书中重点从词这一文体出发论述“境界”。尽管诗、词两种文体经常放在一起讨论,但实际上截然不同。诗这种文体限定了它的表达范围和表达方式,故无法体现词之“境界”,所谓“词中境界,有非诗之所能至者,体限之也”。王国维首先从文体角度认为诗的“境界”更开阔,词的意味更深长,两种文体各持胜场,构成了王国维“境界”说理论的潜在来源。
03
饶宗颐的评论
饶宗颐对王国维的“境界”来源有诸多批评,不少却来自其对王国维文本的误读,如饶氏以为王国维“唯自道‘境界’二字由其拈出,恐未然耳”;批评王国维以“血泪”观念论词;批评王国维词论伤在“质直”等说。
彭玉平教授则对饶氏之论一一进行辨说,如针对饶氏批评王国维“境界”说是否为独创时,认为王国维之前虽有不少文本论“境界”,但作为词之“本”的说法为王氏独创。如饶氏批评王国维论词“血泪”一说,彭玉平教授则认为,词虽尚婉约,但此处王氏所言,实为个人情感与群体情感之间的关系以及情感程度与范围的问题。再如“质直”的问题,王国维的“隔与不隔”之说,表现出来的是饶氏与王国维之间审美的差别,实则一方面涉及中国古典文学中“用典”修辞的问题,另一方面王国维的“质直”说只关涉咏物词。
中国古典文化特别讲究“言外之意”,所谓“言外之意”指的是形式中洋溢出来的意蕴或者审美,让人有一种“咀嚼”的空间,而非一眼便可洞穿。因此无强烈的情感冲动,则无法创作出令人感动的作品。而饶氏认为王国维论词之病不在“隔”而在“晦”,是比较恳切的。据此,彭玉平教授进一步认为,王国维所认为的妙词,首先需要有真挚强烈的情感作为创作动力,其次“隔”与“不隔”的词作,王氏两不取之,他认为真正的妙词乃“介于隔与不隔之间”。
王国维受德国古典哲学影响颇深,学者追溯其思想来源,多认为其思想来自于此。但彭玉平教授则列举史料证明,王国维的诸多思想观念,实来自于中国古典思想。王国维一生努力都在努力寻找中西哲学共同之处,但一方面其读西方哲学时感觉其逻辑性强,阅读体验十分愉快,但其得出的结论往往令王国维不能接受,正所谓“可信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信”。
王国维的哲学,诚然是站在中国大地上的学问。饶氏亦有其论,他举邵雍之例,认为王国维的“观物”之论来自邵雍,并据此批评王国维所谓“有我”与“无我”问题,“乃哲学形上学之态度,而非文学之态度”。彭玉平教授认为,此论固然恳切,但也要看到王国维在生命历程中曾经有过对哲学思想的钦慕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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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境界”溯源
彭玉平教授指出,追溯王国维本人的“境界”范畴,应该考察王国维本人的阅读经验和思想历程。王国维乃一代通家,其阅读书目遍涉经、史、子、集四部。早在1901年1月,王国维曾经翻译过《日本地理志》一书。
在其中,“境界”的定义是“境之界”,指的是国土在不同方向的边界所在。同样在1901年出版的王国维所译《算数条目及教授法》一书,也曾对“境界”有所定义,指的则是抽象的算术知识的范围。彭玉平教授认为,王国维早期对“境界”一词的使用,并无后期思想中所包含的哲学、美学义涵。
1904年初发表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是王国维丰富提升“境界”概念义涵的标志性文献。在此文中,王国维不仅多次使用“境界”一词,并且将康德、叔本华哲学中“无欲之我”观物时对利害关系的超越作为审美人生的追求目标。同时席勒将人生境界分为物质境界、审美境界、道德境界三种,某种程度上也启发王国维后来的“三境界”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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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彭玉平教授进一步说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隔,他认为一般文人雅士最多可做到“有我之境”,而“无我之境”则需要“豪杰之士”方可成就,而“豪杰之士”就是艺术创作中的天才。豪杰之士的特性除了天才、学问、德性之外,也有文学才能的特殊要求。所谓“以自然之眼观物”,乃是以超越利害之心去观察外物之意。而王国维的“境界”之说,基本元素为情与景,既有景物之境界,也有感情之境界,而文学之境界乃是将景物与感情之境界融合而成的新的境界。
在王国维看来,这便是物我关系。在王国维的语境之中,“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分判,则是在创作过程中,创作主体的情感是否心境平衡。在王国维看来,喜怒哀乐已发却不见端倪,才是王国维心目中“无我之境”的典范。彭玉平教授言道,创作出“无我之境”词作的,理论上是具有哲学修养的人,抑或是具有哲学追求的文人。在王国维的价值体系中,“无我境界”比“有我境界”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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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内涵
彭玉平教授结合自身数十年的阅读经验,认为王国维是一位“骄傲的词人”,而这种“骄傲”是有道理的,他开创了一种如何在文学中表达哲学话题的创作实践。
在王国维的“境界”体系中,首先,“境界”是王国维悬格甚高的一种对词体的审美标准,故用“最上”界定之。其次,“境界”必须内蕴格调,外有名句。格调源于词人之精神底蕴,以学问与德性所化成之人格才是“境界”说的底蕴所在,人的境界是词的境界基础,名句则是王国维“境界”说的结构单位。最后,王国维“境界”的审美标准的渊源是从五代北宋而来,故其看轻南宋词风,这是王国维裁断词史的标准。彭玉平教授指出,此一见识潜藏着一股强烈的复古倾向。
除此,彭玉平教授还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说明中国古代诗词中“炼字”手法的重要,而此手法的核心指向“自然”二字之于“境界”说的重要性。所谓“以自然之眼观物”乃是以超越利害之心去观察外物之意,而“以自然之舌言情”乃是用生动真切的语言来表现景物及感情之意。
这两重的“自然”,其实都是为了将景物之“真”与感情之“深”充分地表现出来。但无论是景物之真还是感情之深,都需要借助自然明晰的语言和意象来表达。质言之,王国维的“境界”是指词人在拥有真率朴素、超越利害之心的基础上,通过寄兴的方式,用自然明晰的语言,表达出外物的真切神韵和作者的深沉感慨,从而体现出广阔的感发空间和深长的艺术韵味。
07
“境界”讨论
讲授持续两个小时,但在场慕名而来的各院系的师生仍然“蓦然回首”于王国维的“境界”之中。陈少明教授认为虽然王国维的“境界”说主要集中于文论及词学观念上,但“境界”一词本在思想观念中就被广泛应用。在有哲学背景的人看来,“境界”一词所涉为空间概念,而人如何感知空间概念,最重要的经验来源便是人类的视觉。人类通过视觉感受空间的存在,而视觉的概念中,却有不同的词来表达,如“看”和“观”。这两个词虽然说的都是人的视觉行为,但“观”是一种比“看”更为深入的感知方式。“看”是描述一静态的、瞬间的、特点角度的视觉经验,但“观”是描述动态的、历史性的、综合的,是一动态的精神活动过程。从单一静态的“看”上升为动态的“观”,类似电影胶片的连续放映过程。在“观”的过程中,人都具有一背景,因此当“看”的知识经验进入到“观”的精神意识中,不可能是毫无背景的观看行为,而是有前提、有立场的“观”。“境界”问题亦如此,“看”的对象有可能是一致的,而“看到”的对象却各有不同,这便是“观”的奥妙。
(来源:人文学部,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