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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 >> 2024年04月30日 星期二  共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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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梁钊韬先生的“交集”

作者:文/田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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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有云南一游,先到了澄江。

抗战时期,母校中山大学曾经西迁澄江。城内的“层青阁”现已辟为“中山大学澄江办学纪念馆”,到了澄江,势必要来此凭吊。意外的是,在纪念馆二楼墙壁上一张“中山大学历史系学子合影”中,发现了梁钊韬先生的身影!1985年我们入读人类学系时,担任系主任的正是梁先生。

论起辈分来,梁先生算我的师爷,我的硕士生导师杨鹤书先生是梁先生的硕士生。当时我对梁先生和人类学系的了解,靠的也都是前辈口耳相传。如中山大学于1981年恢复设立已停办30年的人类学系(新中国复办的首个人类学系),全赖梁先生的不懈呼吁和奔走。

与此同时,梁先生还创建了人类学博物馆。麻国庆师兄说过,中山大学人类学如今在全国人类学界的独有位置,是梁先生奠定的基础。信然。又如距今13万年的曲江马坝人的发现,梁先生功不可没。1958年,当地农民施工挖出若干化石,梁先生首先鉴定其为介于北京猿人和山顶洞人之间的“属于猿人或古人阶段的人类头骨化石”,当为我国古人类进化链条上的重要一环。

复办后的人类学系隔年招生,所以1985年入学的我们,是第三届本科生。那年中山大学在我来自的黑龙江省招收6名文科生,历史、中文、民族学各2名。彼时每个学校可报两个志愿,正在工厂当工人的我,根本不知民族学为何物,就选择了前两个。然而造化弄人,或者说“天注定”,偏偏录取的是没报的这个。

入学未几梁先生与新生见面,记忆中他面貌清癯,比说相声的马三立老先生胖不了多少。与我同班的太太清楚地记得,散会后梁先生与大家挨个握手寒暄,得知少数民族身份的同学,说的更格外多一些。这与梁先生多年从事少数民族地区田野调查的经历不无关系吧。同学中有海南黎族、云南傈僳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梁先生在海南五指山区和云南怒江一带都待过不短的时间,留下过深深的足迹。

但我从来不知,梁先生还有澄江的经历。早年移民澳洲的李抱荣老师告诉我,1985年他陪同梁先生到云南大学主持该校第一个博士论文答辩会,“在昆明逗留了几天,梁先生曾经想去澄江中大校址看看,后因接待单位没能派车,没有去成,十分遗憾”。他还说,“当年梁先生他们是从河内先坐小火车再坐牛车去的,路途十分艰难”。

对梁先生的了解不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们与他接触的时间太短。梁先生于1987年12月2日在广州逝世,与我们的交集只有不到两年半,其间还有一段时间他去访问美国。记得梁先生回国后向全系师生讲了访美观感,没登台时坐在一旁抽烟,戴着礼帽,穿着风衣,旁边的室友并无不尊地与我耳语:“梁先生好像是个特务。”那时国产电影里的特务形象,都是那身装扮。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梁先生此种装扮,平时似以中山装居多。

幸运的是,我与梁先生产生过两次直接的“交集”,一次是在先生生前,另一次是在先生逝后。

应该是1987年的夏天吧,梁先生因病住进了广州美术学院对面的“河南医院”。梁先生住院之后,系里的教职工、研究生、本科生班干部轮流值班陪护。这在彼时任何单位都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现象,社会分工还没有细化到今天这个程度,凡事讲究互助。有一天夜间轮到我,一名好友闻知,提出跟我做伴,把象棋带上,下他一个通宵。

梁先生是单人病房,面积很小,一张病床之外只能放张折叠床。先生很健谈,对不熟悉的本科生也不例外。那次谈话印象较深的,是他的潘姓助手滞留美国未归,大约还拿了绿卡。梁先生非常生气,说一个中国人留在那里是要举手宣誓效忠人家的。这位潘姓助手编写的《西方人类学史》,当时是我们的手边教材,听师兄师姐说,此人既有风度也有水平,从教材中可以窥见一二。那么,梁先生之气恐怕有失望至极的成分。然而且不云人各有志,即彼时出国的诱惑也非常人所能抵挡,看看夏钢的电影《大撒把》就能明了一二了,妻子送行时在机场晕倒,丈夫可以将她托付给陌生人,照走不误。正当途径出不去,借进修一类溜之乎也就屡见不鲜。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梁先生说,这里只有一张折叠床,你们两个怎么办?我说不要紧,我们两个在门口下象棋。梁先生听到,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那个时候我和好友都非常喜欢下象棋,平时一边吃午饭往往一边还要来一盘。

那天,我们两个真的在梁先生病房门口下棋下了一个通宵。

梁先生去世后,藏书拟捐人类学系资料室。经过81级李长虹师姐的引荐,由我来负责整理藏书,登记造册。

梁先生的家,位于马岗顶的“高利士屋”,岭南大学时代由美国医生高利士捐建,1913年落成。中山大学前校长李嘉人、健在的夏书章老都曾在此楼居住。如果从大门进去的话,梁先生家是在二楼,整整一层。

梁先生的书,放置比较散乱。除了几个大柜子相对集中之外,相当一部分散落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部位,首先要归结到一起。登记造册,就是在一个专用本子上写下每一本书的书名、作者、出版社、出版时间、定价。这些书主要分为三类:历史学、考古学、民族学。都是普通的公开出版物,珍本善本一类没有见到。

比较新奇的是,我第一次看到原版的美国读者文摘和国家地理杂志,从若干没有拆封的杂志可以看出,那是大洋彼岸的编辑部直接寄给梁先生的。比较有价值的发现是从一堆乱纸中,找到了梁先生的不少手稿,其中有硕士毕业论文《中国古代巫术:宗教的起源和发展》。梁夫人邓泽民女士兴奋不已,梁先生生前也以为早就遗失了。这部手稿在1999年由中山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

这种整理,是一项相当繁杂的工作。邓老太太非常体贴,茶水从来齐备,还要经常喊到客厅去吃东西,水果、点心,或者煲好的汤。老太太出身于江西的一个大户人家,从小就会弹钢琴,那时又是中山大学夕阳红合唱团的团长,平时排练就在家里,加上老太太交际甚广,一天到晚客人不断,热闹得很。记得有次江静波教授来访,老太太开玩笑问:“你的《师姐》是不是写的我呀?”江教授的小说《师姐》问世之际,轰动一时,犹如钱锺书先生的《围城》,虽无心插柳,但影响甚大。

梁家客厅里张挂着几幅名人字画,进门迎面正对的是秦萼生先生书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云云,行书,不是其常见的爨体,此外还有麦华三先生的,都有“梁钊韬教授嘱正”一类的题款。彼时这两位先生在广州大街上书写的店招甚多,记得北京路上的“广百”招牌,开始时就是秦先生所书的爨宝子,后来改成了宋徽宗的瘦金体,现在不知换了没有,换成了什么。

为了加快整理进度,寒假到来时,邓老太太叫我干脆搬进来住。尽管梁家只住二楼,但面积也很大,并且分割成好几个独立空间,我就在东面配备厕所的一间。

邓老太太认为我非常细心,时间一长,就把一些她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情也交我去做。有一次她花一万多元买了一架二手钢琴(我问并不便宜为什么买二手的,她说钢琴不在新旧而在音质),要去江南西那户人家运回来,搬运已有搬家公司,但她要我跟去全程监督,不要磕了碰了。

又有一次,宝岛那边来个朱教授到人类学系讲学,对梁先生尊崇有加,结束后邓老太太请他游览广州,要我作陪,去了黄花岗、黄埔军校等地。我因为平日喜欢闲逛,当个广州的导游绰绰有余。结束后邓老太太高兴地说,你知道得那么多,找你真是找对了。但那天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在沙河大饭店吃了正宗的沙河粉。记得是绿色的,由蔬菜汁浸泡而成,因为此前闻所未闻,所以还历历在目。

将梁先生的藏书全部整理完毕,大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捐赠仪式就在人类学系所在的“马丁堂”进行,时任校长李岳生到场,致词后颁发捐赠证书和一万元奖金,邓老太太随即将奖金捐给人类学系作为学生奖学金。弹指间,邓老太太也已经去世多年了。

从1985年到1992年,我在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浸泡了七年时间。硕士毕业时,系主任黄淑娉教授(我国第一位人类学女博导)动员我留下任教,我担心误人子弟,最终选择了离开。我总觉得,未必直接从事所学专业才算是传承吧。

毛主席说过:“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我对人类学知识虽然远远谈不上精通,但做了许多应用的努力。在我迄今出版的三个系列32部作品中,每个系列都与人类学研究的文化密切相关。“潮白新闻时评精选”系列,第一册书名就是《讲“文化”的时代》,文化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文化搭台”的许多东西在我看来并不是真文化。“报人读史札记”系列文字,类编成“文化四部曲”:传统中的文化特质、生活中的文化濡化、自然中的文化属性和社会中的文化肌理。“潮白观影记”系列文字,干脆运用的是文化比较视角,每部电影都当作民族志资料看待。

我想,倘若梁钊韬先生地下有知,应该感到慰藉吧。

(文章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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