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8月25日,一个晴朗的夏日,是我初入中山大学历史系一年级报到后的第二天。高班的学长带领我去到陆佑堂附近的一间讲堂,参加岑仲勉先生七十大寿的祝寿会。
会议由历史系教工会代表丘陶常老师主持。致辞后,将一面“学不厌,诲不倦”的锦旗,赠呈仲勉先生。然后由仲勉先生平山堂住处的邻居曾纪经先生报告寿星的事迹。
平山堂在文明路中山大学老校址之大钟楼下,那里是前清的考场,到1955年还可以看到科举考试时生徒坐下考试的长桌长椅。曾先生介绍了岑老师的生平。1930-1934年岑先生主持圣心中学教务,1937年7月进入中央研究院。
曾先生说,在平山堂平房宿舍,每日早餐后,岑先生家人将四方餐桌擦干净,先生就在方桌上编写《突厥集史》,用功至勤。曾先生还说,仲勉先生早年在业余时间研究植物本草,今天将50万字的植物本草的研究稿本,赠予华南植物园研究机构保存。
仲勉先生本人也在会上对此次赠出50万字的植物本草研究的举动,抒发了感慨,说道:
“现在自然科学的进步,比起我年青时,是大步前进了。相比起来,在史籍整理方面,和我年青时比起来,进步却不那么大。”
当年17岁的我,听了这席话十分震动。从我后来跟随岑老师学习的经历中体会到,老师这段话不是针对五四运动以来整个新史学的进步情况说的,而是就某些史籍的整理方面,通过与嘉乾道咸以来的国学和西洋汉学的某些部分的比较而言的。
在1955年8月25日这次历史系全体老师同学举行的敬老尊师大会上,仲勉先生盛赞“今天的根治黄河方案才是真正伟大的创举”。先生以热爱新社会、配合经济建设的饱满热情,自觉地在前代研究遗产的基础上研究黄河史。先生在会上说,在过去历史上所谓治河最著名的例如东汉王景、明朝潘季驯、清朝的靳辅等人,他们也只能管到河南中部,并且也只能碰到决口,堵住决口便了,而他们的成绩比起今天来简直是差得太远了。
正是以这样饱满的爱国热忧,先生于1952年夏终于完成了《黄河变迁史》54万字的大著,并于1957年在人民出版社隆重出版。
正是在这次祝寿会上,先生在谈话中亲切关怀青年一代。他说:“老一辈应尽心带徒弟,后一辈也应虚心跟师傅。”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从此我就在心中把仲勉先生当作我的师傅。第二天,8月26日,我起了一个大早读外文,下午又努力读古文,从此以后,在大学毕业前的几个寒暑假中,我都留在学校读书,上午读外文,下午读古文,晚上读时文。到了1959年大学毕业时,我幸运地考上岑仲勉先生指导的唐史研究生。
1959年12月的一天,先生的助手陈达超老师带我到平山堂宿舍去向先生报到,去到一间平房,墙上挂着1955年8月25日全系师生赠送的那面“学不厌,诲不倦”的锦旗。仲勉先生指导我,作为隋唐史研究生,先要把《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三样对照阅读,把不同处、有疑问处、有心得处写下来。
那时隋唐史的两位大教授,一位陈寅恪先生双目失明,一位岑仲勉先生双耳失聪,所以,我每周去汇报学习时,都要以书面方式汇报学习。我虽然每周交一篇,但所说问题常常是过大,且所引证材料往往是从所读各种论文中转引而来,因而岑先生看了后,往往就放在了一边。
仲勉先生在《隋唐史》之第三十八节《租庸调及杂征徭》一节中说:“近人论租庸调者或以为与均田无关”,“但如就唐之租庸调法来看,都未免流于片面”。又说,“授田常不足数,则租调实征之数,不能不设法调整;户等即调整之方法”。这些论点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同意见的争论。一天,岑老师令我写一篇学习心得,并口授了几条相关材料。待我呈上学术心得时,我又添加了几条我自己去找到的相关材料。岑老师读了颇有喜色,并对我大加鼓励。
从岑老师对我们上交的学习心得的褒贬中,使我逐渐懂得要脱离大而空的学习方法,要脚踏实地地前进,我从中所受到的教育,指引着我终身的学习道路。
回想我跟随仲勉先生学习的经历,我的心中,不断仰望着这座高山,并决心用终身不倦的学习精神,来报答我们的这位恩师。
(本文原载《中山大学建校80周年纪念》,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