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中山大学,校园到处是茂郁的绿树竹林;几乎无处不是草地,无路不是林荫,尤其路旁几株古老的大榕树,盘藤结葛,壮亟美丽,高高地伸开四臂,浓密的树叶像托着一片片苍苍的碧云。
在办公楼前,陈序经副校长指着对面一幢红色的洋楼,告诉我们:“那就是陈老先生的家。”望去那景致十分幽雅,几株南方特有的棕树,佇立在楼角,枝干高过屋顶,梢头棕叶有如一柄巨扇,兀自在摇曳,似乎怕那南国的热风闷坏了小楼的主人。门前的两株木兰花,在北方难得见到有长得那么高大的。一条小路就横在树下。
陈老先生自从来到广州,一向闭门深居简出,他那多年失明的双目,现在在阳光之下,只能模糊地辨别外界的一点影子。中山大学为他特地修了一条小路,路面上塗了几层白灰,为的是使陈先生隐约地知道那里是路。人们也只有在这小路上偶尔看到这位人人尊敬的长者,闲适地漫步。
我们来在小楼下,果然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写着:
“万竹竞鸣除旧岁 百花齐放听新莺”
(按:新莺指广州京剧团一位京剧演员新谷莺。)
多年不见他的墨迹,如今看到陈老先生的笔迹如故,便觉十分亲切。走进他的客厅,我留心注意那雅致的布置。一幅马衡先生题字的中堂悬挂在壁上,含着多少故人深厚的友谊。一座玻璃书柜满是唐宋诗词集子,有两瓶含笑怒放的鲜花,点缀着小小的书斋,呈一股勃勃的生气。我想这些东西一定是陈先生所最喜爱的。
陈老先生听说我们是北京来的客人,扶着手杖从书斋走出来。虽然他看不见我们,而我们却看见了这位离开北京七八年的老师,很高兴,心想,北京的老师们又是多么怀念着您老先生呀!他那黑色的短发已渐露斑白,而神色很好,丰采依旧,精神上是很开朗的,并不像已六十七岁的老者。
我们问候他:“您老近来可好呀!”
他说:“我的肠胃不好,睡觉不好,一动就不消化。”又说:“好吃的东西就不能吃,勉强吃了一定不好,所以凡我觉得不相宜的东西,我就绝对不吃。”
陈老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谈起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可数,那年那月都记得那么清晰。他连连问到北京许多故友的近况。他关心地问起:“俞平伯还好吗?”“他在苏州的房子还在吗?”“他还是住在那个老地方吗?”“现在他还写字不写字?”“他那个房子是不是它一家子住?”,许宝騤同志把所知道的情况详细告诉了他,他听了很觉安慰,连说:“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他又问起:“向觉明(达)你们常碰见吗”“他的家眷还住在那个地方吗”“他在城里办公,有地方住吗”“王宪钧、沈有鼎还在北大吗”“钱钟书现在在那里”“金龙荪(岳霖)的眼睛怎么样了”。想起沈有鼎,他说:“我和他一齐到英国去,那时我们还住在一个宿舍里呢!”他是多么挂念着老北大、清华的战友们。我们为了让他老人家多休息休息,不敢久扰。临别时,他一再握手,要我们问候今在北京的北大、清华的朋友们好。
陈寅恪先生的战友们一定也很愿意知道他老先生的近况吧!
据我们所知,这几年,陈先生的学术研究没有停止。中山大学专门派有两位助手帮助他工作。他的论文常常发表在中山大学的学报上。我看见今年中山大学学报第一期上就刊行一篇“论唐代的番将和府兵”,是他的新作。据说,他还有些未发表的文稿。最近研究弹词,再生缘,已写好一篇文章,因为还要再修改,不肯轻易示人。目前,他还要研究柳如是的事迹,关于中国历代女子梳装的样式,他也很感兴趣。
他还和历来一样,在家里开课。中大有一位副教授正在跟他专修隋唐史。
他在广州生活上受到学校党政特殊的照顾,同学们也都很尊重这位前辈的学者。每天有人为他读报。他最近极爱听京戏,可惜广东京剧团演出的比较少。今年春节,广州京剧团主要演员被邀到中大作过一次清唱演出,难得陈老亲自出门去听赏。当他高兴地听罢归来,立即赋诗三首,还兴致勃勃地拟对联一幅,赠给这个京剧团。而尤其赞赏剧团中新谷莺、华兰苹两位演员。对联是这样的:“古董先生谁似我,新花齐放此逢君”。(按:古董先生,古作“陈”解,指他自己,“董”指中大教授董每戡,因为看京剧时,有董君陪同。此句出自桃花扇曲词。新花齐放,“新”指新谷莺,“花”指华兰苹,“花”与“华”通,新华齐放取百花齐放意。)
(注:文章来源于《光明日报》1957年5月10日,略作删节,作者系《光明日报》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