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9日,“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十五讲“革命”在中山大学广州校区南校园锡昌堂103讲学厅举行。本次讲座由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安东强教授主讲,中山大学哲学系吴重庆教授主持。
讲座伊始,安东强教授首先指出,讨论“革命”是一种学术使命,目的是展示如何接续前辈学人,进一步探究革命之于中国政治的深远影响,揭示革命在已有历史脉络中的地位和贡献。
概念研究的历史语言学取径
“革命”不仅是近代的重要问题,也是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大问题。受欧洲革命(revolution)的巨大影响,“革命”在近代由隐转显,活跃度和彰显力迅速攀升。这一宏观概念逐渐内化到中国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了形形色色的人群。
1927年,傅斯年留学归国,在中山大学提倡比较语言研究。他运用历史语言学的方法写成《性命古训辨证》,提出“用语学的观点所以识性命诸字之原,用历史的观点所以疏性论历来之变”,即通过“求其古”以“求其是”,展示“性”“命”的渊源流变,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研究典范。
对“性”“命”的讨论属于经学的范畴,往往要定于一式。“革命”涉及近代意识形态,也有定于一式的问题。但讲经与讲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路,需要做到求同存异。如何求同存异?傅斯年先生所做的努力就是很好的垂范。
“革命”的固有意涵
《说文》解释“革”为“兽皮治去其毛”。甲骨文和金文的“革”,即一张完整的兽皮皮展开以后,加上前脚、后脚、头、尾巴。这无疑就是血淋淋的事物。其原始寓意与欧洲有很大差别,意味着后来讲起革命时,流血的事情有其天然的渲染力。
“革命”较早出于《易经》:“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据傅斯年研究,“命”最初来自于“令”,出现于西周中叶,盛于西周晚期,均为王令之意。“天命”虽出现较早,但“天命之命与王命之命在字义上亦无分别”。故此,“革命”从物质性的东西转变为抽象概念,不早于周代。
如何考量天命?最有名的莫过于楚子问鼎中原,他得到的回答是天命“在德不在鼎”。这是一个重要的转移,避免用鼎的重量决定是否应该改朝换代。从此时开始,历朝历代均以失德作为发起革命的标志。
汉景帝时,儒生一度讨论汤武革命到底是受命还是以臣谋君,很快遭到压制。此后两千多年的政治演进一直在实践中重复该问题,后来人摸清其中的奥秘,即傅斯年所言“革命之解,以人事为天命之基础”。正是在汉代,儒家学说成为皇权体制的学理支撑,天命、革命、儒家、王朝捆绑在一起,成为该时期最大的意识形态敏感问题。然而,由于不断有事实、有实践、有行动,后代不可能完全回避此问题。比如,朱元璋攻克元大都后,群臣上表称贺称:“自昔革命之际,以臣取君者多,惟汉高祖取秦起自民间,今陛下不阶尺土,一民以定天下。”后来,孙中山的革命主义以“民”贯之,合法性论证取自朱元璋,这是近代革命与古代的关联性。
“革命”的转义
梳理完“革命”的固有意涵后,安东强教授还考察了“革命”在近代的转义。
据学者研究,英文revolution源自拉丁文revolvere,意为天体周而复始的时空运动。14世纪以后,与revolution同根的词汇开始用于表达反政府的起义或暴动。最后,叛乱与革命的界限模糊。revolution转出新的政治含义,与英国“光荣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有关。两个完全不同形式的政治运动,最终却用了同样一个词汇表达。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认为,18世纪末以来,revolution的含义随着政治和哲学的不断演变,逐渐从“周而复始”的含义,衍生出一种“奇特的唯新是求的情结”。“革命”逐渐被喻为“洪流”、“巨浪”,标示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历史前进方向。后来孙中山也说:“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较早以revolution指称中国之事的是马克思。1859年,他在《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一文,以“中国的革命”指称太平天国运动,并将其与欧洲革命对比。在东亚的世界,以“革命”指称法国的revolution经历了从否定到肯定的过程。章太炎在戊戌变法时认为,中国革命系一国一姓之兴亡,欧洲革命系“不逞之党,假称革命以图乘衅者,蔓延于泰西矣”,中国要改变现状,必须“以革政挽革命”。“革政”不是不推翻清朝,而是要创建新的政治模式,比中国固有的“革命”更加激进。
以“革命”对译revolution是日本人完成的工作。中文“革命”从中国传入日本,仅有音读,即“かくめい”。日本对该词词义的改造,与中国走上完全不同的传统。在中国,“革命”是异姓改革。日本则接受了原来汤武革命中“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含义,神武天皇的确立意味着完成了汤武革命,此后不可再做更改。“革命”在日本成为维护天皇权力的学理基础,“尊王改革”之义使得“明治维新”与“明治革命”同义。后来,所有欧洲的revolution均被译为“革命”,未区分两种不同的革命传统。安东强教授特别指出,在晚清的语境里,受日本、英法和中国原有传统的影响,维新与革命未必有后来认为的鸿沟。
在知识谱系方面,梁启超对中国“革命”话语的转义贡献很大。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开始大量使用“革命”一词,并且摆脱了中国传统“革命”话语的局限。但问题在于,不同文明话语的对接,必然产生种种变体,呈现出模糊性。这种模糊性在梁启超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1902年,梁启超撰写《释革》一文,强调日人将revolution译为“革命”并不确切,其本意是“变革”,与“汤武革命”无关,以此与孙中山一系立异。孙系的“革命”自觉,正是从与梁启超的论战开始的。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革命与保皇之战,即为“革命”词语之战。
“革命党”的“革命”自觉
孙中山何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革命”?这是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安东强教授通过比对陈少白的回忆和大量历史文献,分析日本人对孙中山“革命党”身份的认定过程和时间节点。日本人称呼孙中山为“革命党”,并不意味着孙中山的“革命党”形象已经奠定。此时的孙中山更注重联合各方的实际行动,不在阐释“革命党”及“革命”的内涵与外延。
1902年,宫崎寅藏《三十三年之梦》出版,以“革命党”及“革命”贯穿孙中山的前期生涯,孙中山对此完全接受。1903年,中国关于“革命”意涵的自觉性基本上到来,章士钊《大革命家孙逸仙传》、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邹容《革命军》是重要的历史文献。同年,孙中山在美国檀香山发表演说,强调“革命为唯一法门”,革命是走向共和政体的革命,而不是保皇的革命,对“革命”进行完整阐述。至此,“革命”基本上完成转义,并且逐渐从多歧走向统一。不过,“革命”概念并未就此终结。
“革命”的制度与学理支撑
“革命”如果只是停留在观念和论争层面,尚不足以成为关键问题。孙中山还设计了中国革命的程序和制度。1904年,为避免出现法国大革命式的悲剧,孙中山提出革命程序论,即军法之治、约法之治、地方自治法。1906年,孙中山拟定《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刊发《军政府宣言》等文件。武昌起义以后,各地不约而同采取孙中山规划的制度、组织和程序。这是孙中山革命言说在辛亥革命时期潜移默化的结果,体现了一位不在革命现场的领袖如何影响国内革命运动。
在中国革命学理方面,孙中山提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预言“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之擅场时代”;在三权分立的基础上,提出五权宪法。《建国方略》是孙中山晚年对中国革命的愿景,包括《孙文学说》《实业计划》《民权初步》三个部分,意在构建意识形态、物质基础、政治制度相结合的体系。
十月革命爆发后,在列宁的“世界革命”的影响下,“革命”再次发生新的转义,实现从概念、话语体系到话语优势再次升级,成为20世纪中国最具政治影响力的概念。毛泽东发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论人民民主专政》等著作,是此一阶段最重要的贡献者。
最后,安东强教授总结,进入20世纪,“革命”不仅是意识形态命题,也关乎制度建设,涵盖中国的方方面面。讨论“革命”的源流,从“求其古”的角度“求其是”,不仅有助于知晓不同革命言说者的本意,还能建立“革命”源流的谱系,从历史脉络把握“革命”概念的内涵与处延,以及20世纪中国革命的本事与本相。
主持人吴重庆教授首先对讲座进行点评,认为在时局动荡的近代,只有把握“革命”与历史事件的联系,才能理解“革命”概念的来龙去脉和含义流变。
在场的老师和同学积极参与讨论和提问,安东强教授一一做了详细、独到的回应。
安东强教授认为,在中国的语境下,近代革命者的重要目标是追求民族独立、国家富强、民生改善,这是中国革命必须要解决的难题,未必与其他国家和地区完全相同。“革命”话语在不同国家延伸出不同的形态,这种差异性恰恰有助于推动演变、产生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