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发热，死亡，恐惧，一个个活泼可爱的身影相继倒下……，2003年元月 ，谁能想到，当大学生涯行将结束，生命的华年即将展开，他们，一群意气风发的中大医学实习生竟然与非典恶魔狭路相逢，生命之舟驶入了前所未有的风暴涡流……。欣幸的是，自始至终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学校，师长，同学，亲人……爱的激流同样那么深沉悲壮。当非典风暴最终散去，留给他们的不单是感慨悲欣，更有勇气、职责和坚定的信念……。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毕业考试，更是一场非比寻常的“成医礼”。
“（经历过那次遭遇后），我现在希望全心全意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我所能去回报社会。”——杨弘（临床98级，中大肿瘤防治中心胸外科主治医师）
“做医生这行是必然有风险的, 我不后悔。”——卢剑（临床98级，江门市中心医院泌尿外科主治医师）
“健康与生命对每个人都至高无上，予人健康是医生的天职，我们义不容辞。”——向辉（化名，临床98级）
“这件事在一个医生的一生当中可能只有一次，可能不只一次。谁知道医学史上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许自己下一次就牺牲了呢？但（直面危险）这是我的责任。”——黄俊（临床98级，中大附属第六医院结直肠外科主治医师，目前在哈佛大学附属以色列医疗中心访问学习）
一、倒下了十二个朝气蓬勃的实习生
2003年元月31日，正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的除夕夜，孙逸仙纪念医院（以下通称二院）呼吸科病房却不像往年那么清静，似乎病人一下多了许多。彼时谁也没料到这当中竟然有10余名后来被定名为“非典型肺炎”的病人，包括前一天入住的后来令人闻之胆寒的“毒王”周某，后者先后传染了130多人，包括56位参与救治的医务人员。
31日晚正好轮到临床98级实习生杨弘值班。当晚“毒王”所在的病房有一个病人不太舒服，于是杨弘就如往常一般去查房。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杨弘明显感觉到身体疲乏不堪，肌肉酸痛，但以为自己是值班累了，就没想太多，兴冲冲地坐上了长途班车，赶回汕头老家和家人团聚过年。
2月1日，二院按照上级要求将周某（即“毒王”）转送附属第三医院。这一天是实习生黄俊值班。黄俊与当时二院呼吸内科主任李建国、救护车司机范信德一起护送了病人。他并没有意识到一场生死未卜的灾难在他们面前拉开了序幕。
至此，潜伏已久的非典病魔开始面露狰狞，仿佛一夜间在医院投下了一颗颗杀伤力极大的霰弹——
几天内实习生卢剑倒下了；李春鸣倒下了；何惠泾倒下了；陈佳楠倒下了，刘宇、吴丽专、张碧茹……转送病人的两天后，黄俊也开始发烧不适，他立即向医院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并被隔离了起来。
而春节这几天刚刚结束在二院实习的向辉，虽然已略感不适，但自信的他依然马不停蹄赶往汕头中心医院继续下半年的实习。三天后他也开始发烧和脱发。经过反复细致的检查，肺部虽然没有发现异样，医院还是谨慎地把他隔离起来。
而回家过年的杨弘于初四开始腹泻不止，随后发烧，他立刻向实习老师汇报了情况。很快他接到了二院林仲秋副院长的电话，建议杨弘先在本地治疗，并告诉他所有的医药费学校都会负责。初六，杨弘做了胸部CT，X光下，肺部出现了标志性的“白色恐怖区”！杨弘也被隔离了。
此外还有吴兵（化名）、晓燕（化名），接二连三，十二个朝气蓬勃的实习生先后中招倒下。随着非典的来势汹汹，整个二院成批成批的师长感染倒下，病例像雪崩一样爆发了。
二、“对于病情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最可怕的”
卢剑：“起初对于事态的严重性真的一无所知，直到有一次在病房偶然听到一个呼吸科的医生说起，才意识到，这次真的不一样。”卢剑有点害怕，在隔离病房里，只能拿起手机偶尔发发短信，其余时间就是睡觉。病情一直不稳定，发烧，退烧，发烧，退烧……
高大威猛的山东大汉向辉坦言，“吓哭了……一度有很强烈的死亡恐惧感”。当时医院里的师兄师姐还和他打诨“有没有未完成的愿望”，他笑笑说“没结婚”。“但其实我当时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想爸妈还有姐姐以后该怎么办。”
在病房中持续数天高烧40°的杨弘最担心的是在住院前几天参加了同学聚会，看望了奶奶姥姥还有中学老师，十分害怕自己会传染到他们。他高兴的是最后没有人被传染。
“啊，今天楼下又死去两个（病人）”，每天面对这样的严峻情形，黄俊说“不害怕是假的。谁也无法预料能不能熬过今天，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只能一天天忐忑地观察着自己，也观察着别人。”“作为医学生，我知道心理暗示的重要性。所以一直努力进行积极的自我暗示，安慰自己能挺过去。”
李春鸣：“对于疾病本身什么都不知道，无法预料，这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当我了解了病因和治疗方案以后，反而没有最初那么害怕。”
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三月，正赶上找工旺季。
但是为了防止非典扩散到外地，学校明令所有已患非典的学生和疑似病例一律不得出去找工。这些学生只能留守在病房中干着急。
这时隔离在汕头中心医院的向辉收到了广州一家招聘单位发来的面试信息。他很想去，觉得自己未必就染上了非典，于是打电话询问了辅导员，出于安全考虑，校方和汕头医院严令不许，以防疾病万一传染扩散。但第二天，汕头中心医院忽然发现向辉不见了！赶紧和二院联系，结果那边也没有踪影。两家医院一下子紧张起来。
而此时的向辉正在接受面试官的考问。后来,年级办主任许俊卿老师严厉地批评了他：“你已经是医生了，你更加有责任对他人和社会负责。”
面试后，向辉的病情突然加重，很快住进了二院。头一天，肺部造影一切正常。第二天，整个肺出现了“白色恐怖区”！且病情迅速恶化，基本不能下床，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而此时，另一个病房也颇不平静。
2月10日下午，当时护送周某（“毒王”）的范信德司机病情突然加剧，肺部严重受损，立即被转到ICU重症监护室。而与司机同在一个病房的黄俊目睹了这一切。
黄俊崩溃了！
范司机转走的那个下午，黄俊的病情急剧恶化。二院当即下发了病危通知书，打电话给许俊卿老师，“这个学生不行了，赶快叫他家长来”。
四、屋漏偏逢连阴雨
许俊卿老师赶快联系了远在江西的黄俊妈妈。当天下午四点多，心急如焚的黄妈妈终于到了广州，结果由于人生地不熟，黄妈妈在广州火车站被骗子骗走了行李还有身上所有的钱。
情急之下，许老师立即联系学校保卫办，派车把黄妈妈接了过来。随即带着黄妈妈买换洗衣服，又特地把自己一件比较厚实的大衣给了她，并安顿她在招待所住下来。
而此时的二院，面对8个重症医务人员（包括黄俊），院领导做出了决定，立刻将他们转送到条件更好的广医一院呼吸疾病研究所（简称呼研所）去，该所由钟南山院士领导。黄俊却不愿意离开。他喘着气说：“我要死了。我不想也不能离开二院，我怕。”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老师们万分焦急。
傍晚时分许老师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进家门，就接到了二院的电话，希望她能说服黄俊。接通电话后，许老师说：“黄俊，你放心！无论你走到哪儿，我，学校都会为你负责的……，只有转院才能尽最大努力抢救你。”黄妈妈感动地说：“许老师，我相信你。”晚8点钟黄俊终于同意转院，于当晚和其他七名重症患者一齐转移到呼研所，为抢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五、别怕，我们在一起
1.医者仁
起初，一切情况不明，没有得到上级的命令，谁都不能擅自决定实习医生的去留。彼时主管教学的林仲秋副院长当即指令“实习医生一律不出急诊、门诊”——以避免接诊接触到非典病人。
到了2月7日，黄洪章院长在会议上果断宣布，全院近100名实习生、研究生、留学生从临床一线中全部撤离。于是整个二院的实习组迅速撤离了火线，呆在宿舍学习待命。这个措施不但及时保护了未受感染的学生，且有效避免了非典在校本部学生中的传染和蔓延。
对于病倒的实习生，时任二院副院长的黄子通教授、呼吸内科副主任江山平教授几乎不约而同地说：“任何时候学生在我们这里实习，就是我院的职工。一定要提供最好的治疗，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们！”
“还好，当时学生里头的重症患者不多。”多年后林仲秋副院长回忆道，“他们经受了巨大考验，当时除了专门的医务人员，任何一个患者都是不能随意被探视和接触外界的。”
“去年（2012年）我在医学院附近路上突然听到一声亲热的呼唤，一看是当年非典期间倒下的一个实习学生。他现在在学校肿瘤医院工作了，真是很高兴。”现任二院大内科主任的江山平教授微笑着说。事隔十年，他仍然记得那些非典期间自己诊疗过的学生，而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和他的许多同事一样，江主任一直奋战在凶险的抗非第一线，直到不幸染病倒下。
“我在汕头市中心医院就地隔离后，该院领导高度重视，集体来看望我，我想这里头同样有二院对我的关心和关怀。”十年过后，向辉仍然不无感激地说。“住进二院时，当时病因尚且不明，病情凶险，往往是抢救一个人，放倒几个医务人员。有小护士被点名到非典病区值班，当时就吓哭了，然而她们还是勇敢地接受了任务。”向辉说，“记得照顾我的医生中有一个同门师兄，他却一直很淡定，总是安慰我‘别怕，临床嘛，肯定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疾病’。”
虽然范信德师傅倒下了，司机组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因此害怕退缩。在决定转送黄俊等八人到呼研所时，不是当班司机的车队队长沙振龙毅然挑起重担，顺利及时地把八个人安全送达呼研所。他说：“这事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的责任。”现任车队队长李云清师傅记得，有一次他负责转送病人到附属三院，在人民南路迎宾街路口，摩托车上的巡警一看到二院的救护车，吓得一溜烟就躲开了，“像躲瘟神一样”。“当时医院要求大家穿戴防护服，包括头套脚套，全副武装，像个太空人，回来以后里面全都（汗）湿透了。”
2.师者恩
“大年初六，当时的学生处处长唐燕、我以及98级年级办主任许俊卿老师一起赶赴二院看望了实习学生。彼时社会上传言很多，需要安稳学生们的情绪。当时非典还只是被称为‘不明原因的肺炎’，尚未被定名为‘非典’，我们也还不知道这个病到底有多严重，也还未获知有学生被感染。直到过了几天才得知黄俊患病倒下。”时任中山医学院党委副书记，现为护理学院党委书记的张远权老师回忆。
“随后相继有学生被传染，情况危急，我们立刻和教务办联系，下发通知，要求各个附属医院的学生即刻撤离实习岗位。此外凡是和黄俊接触比较多的，或在各个医院呼吸内科、传染科等实习的（几十个学生），及出现咳嗽感冒症状的学生均立刻安送到学校的隔离宿舍（现北校区留学生楼西北面的翠竹招待所）。也就是在这期间，学校层面的保护学生防止非典感 在接下来的特殊时期，作为年级主心骨的许俊卿、林港凡两位辅导员老师几乎成了全级的支柱和信念。大年初四，许老师在老家接到了张远权副书记的电话，第二天就心急如焚地赶回了广州。继之而来的是医院，学生，家长，招聘单位……各种事务洪水般地涌来。除了照顾病倒的和尚且安全的学生，许多家长不停地来电询问学校安全和孩子们的情况，四百多个学生的就业问题需要一一考虑与回复，还有很多用人单位来校招聘需要接待……
这么多事情，她都扛下来了。
而最让她挂念的还是那十二个倒在病床上的孩子。
每天晚上，许老师都会逐个逐个地打电话给住院的学生。问他们今天病情怎么样，身体感觉如何，然后把媒体上关于非典研究的最新进展告诉他们，鼓励和安慰他们要有信心。一天天下来，咽喉逐渐肿痛沙哑，可又没时间治疗，最后发展成声带小结，不得不手术割除。
最让许老师忧心的是黄俊，她每天坚持给他电话打气。“黄俊当时都上呼吸机了。我特别特别担心他。那个时候天气冷啊，就打电话告诉他，天气冷，要穿多点衣服。有时候打着打着自己也哭了……不知道这群孩子能不能平安度过。”后来黄俊转到呼研所，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于是周末有空的时候许老师就会炖点汤给黄妈妈，让她带给黄俊好好补补身体。
3.同学情
在来势汹汹的疫情面前，人人自危，避之唯恐不及。然而98级临床医学生却分外团结，他们的心始终紧系在一起。那时大家爱用walkman机，同学们就买了walkman机和CD片给住院的同学，帮助他们减轻压力，保持心情愉快。
向辉回忆当时在汕头中心医院的日子，是一同实习的舍友自愿冒着风险轮流看护他。他们还买了羚羊角，一片片刮下来煮水给他喝，据说这样可以退烧。
李春鸣屡屡提起当年那位实习组长：“我隔离后，他不顾危险，跑到病区给我送来了充电器。因此我才能够跟家人及外界取得联系。”
谈起当年，黄俊也颇为感动：“当时管理得很严格，因为传染性很强。但是我们班的同学却想办法一起来看我，当时他们都穿着隔离服……”
非典恶霾散去后，劫后余生的学子回到宿舍，大家一如往常地紧张学习和生活，没有谁被另眼看待，有的是倍加珍惜、感恩，倍加奋发努力。
六、还好，一个都没有少
2003年3月28日，二院95名受感染医务人员全部出院，抗非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十二个实习学生也全部脱离危险，恢复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拨开非典的重重雾霾，一切终于变得明朗了起来。
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春天终于来了。
杨弘考研通过了。向辉面试一切顺利。李春鸣保研成功。卢剑找到了合适的工作。黄俊考研因为几分之差与志愿失之交臂，他的情况引起了时任校长黄达人的高度重视，最后经过学校招生领导小组的讨论并一致通过，他获得破格录取。
每当回忆起那段艰难岁月，许老师总是忍不住感叹：“还好，一个都没有少。”
七、启示录
黄俊说：“阎王门前转了一圈回来，有些事情就会看淡很多，你会知道人生当中哪些事更重要些。回想起来，当时如果选择了当逃兵，自己的良心是过不去的。”
杨弘也说：“身体健康真的是一件很宝贵很幸福的事。有时抱怨这，抱怨那，但是当生命出现危机时会发现，那些真的都无所谓。我现在希望全心全意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我所能去回报社会。”或许只有经历过，才懂得珍惜。黄俊当年是游泳队队员，杨弘是篮球队队员，身体素质好，耐受力强，成为他们度过劫难的重要资本。
“风险是每个医疗工作者都要经历和面对的。予人健康是医生的天职，我们义不容辞。”向辉坚定地说。
或许所有的纪念,某一天都将化为远去的背影，但无论如何我们来过，曾经坚定地走过。
“参与抗击非典，作为一名准医生来说，是他们的‘荣幸’，也是他们的使命。他们在临床98级历史上记下了光荣的一笔。”许老师说。
注：抗非纪念专题另请见第三版《生死一线间》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