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荣幸能参加本届国际青年学者汉学会议，大家从各个方面分享了我们在国际交流的过程中所遭逢的机遇与挑战，让我深受启发。现在我想谈一谈我个人的困惑，也希望能求解、见教于大方之家。
我想谈的是我们青年一代在进阶学术的过程中所面临的三重诱惑。这些诱惑在远方不停地召唤我们，轻纱朦胧，秋波暗送。然而正如叔本华所言，欲望不得满足则焦虑痛苦。所以，有多少诱惑，也就有多少焦虑。三重诱惑本身也就是三重焦虑。
第一重是典范的诱惑。
两天下来，许多会议文章中均可看出明显的师承痕迹（或者说以私淑自处吧）。一路是陈平原式的研究，注重“体贴”，注重“历史的细节”；一路是王德威式的研究，博观约取，纵横捭阖。前辈们所创设的研究典范几近完美，如同美妙的歌声在召唤。我们欣慕万分，追随不已，拜倒在典范的脚下，并引以为治学圭臬。不过，“批判的武器并不能取代对于武器的批判”。虽然对于我辈而言，寻求典范的超越与革新，目前尚且难堪重任，然而我们不能失掉寻求超越的壮志雄心。刚才郭道平师姐所期待的“自建体系”，我觉得就是一个很好的呼声。在追慕典范的道路上，不断对典范本身加以反思，并探求新的可能性。承担之责，终将落在我辈同仁身上。
第二重是创新的诱惑。
追求典范的超越，固然不坏；可倘或一心“为超越而超越”，罔顾事实真相，则有时难免会陷入新一轮的诱惑之中。某些“创新”，往往以凌厉的姿态出现，观点锋利，深文周纳，所用材料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所有论述都向同一个方向前进。这种轻薄为文的做法，本身就很可疑，因为历史的真相往往尤为复杂。陈寅恪曾经指出，“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戮力创新的焦虑感，蛊惑着我们往标新立异的歧路去，代价是损害复杂性、破坏真实感。凌空蹈虚终容易，务实为文始艰难。大陆不少资深学人，年少气盛时或许喜欢处理当时流行的选题，然而经过岁月的淘洗，往往返归传统的治学路子，更为看重考据材料，以中正持平的学风为尚。
第三重是意义的诱惑。
写文章最大的困扰往往是选题的意义。这篇文章究竟意义何在？如何赋予其深远意义与重大价值？在处理的过程中，究竟是意义的追加，还是意义的显现？这些问题始终纠缠着我们。之所以纠缠不止，正是因为我们没能成功说服自己，这不免令人灰心丧志。不过两天下来，看到诸君的选题，拜读了各位的文章，我的信心又重新增长，因为我发现中国文学的选题还远未穷尽——尤其是将域外经验纳入考察视野之时。意义不易找寻，却极易消逝。我们又能记得多少上世纪发表的论文呢？“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时下的文章恐怕也难逃此种命运。每月都有大量论文发表，一篇小小的文章极容易为论文的洪流所裹挟，浊流滚滚，湮灭无闻。多数文章未生即死，回过头来看，理论旋即过气，材料不觉新鲜。而后出却可转精，后发也能先至。由此而来的，是强烈的消逝感及虚无感。如何能让自己的文章在宏大的学术序列中作小小的停留，当别人论及相关论题时难以绕开你曾经的努力？除抵抗诱惑的侵袭、沉潜做学问之外，似乎别无他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让我们彼此共勉，找到自己曾经出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