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
今年的春节,我们将在泸沽湖一带过。
摩梭人在年三十晚上也兴守岁。如果谁熬不住了,老人就要讲一个故事:
在一切不死不生的创世时代,人兽杂处,人和万物没有寿限,到处是老人老事物,活得无聊。天神觉得这样不行,决定给天下万物定寿岁。他选择年终的最后一天夜里,在新年来到时按应答先后“给命”。
我们摩梭人的祖先贪睡,没有守岁。所以,天神爷叫一千岁时,他没听见,夜行的雁鹅(天鹅)“啊!哦”应了一声,这一千岁就被雁鹅得去了。天神爷又叫一百岁,黄鸭应了,黄鸭便可以活一百岁;天神爷叫六十岁,狗应了……这样一直喊下去,天神爷叫到十三岁,这贪睡的祖先才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人醒来,很懊悔,就去找其他动物换寿岁,但都不愿换。后来,狗可怜人,答应换。天神嘱咐人:“狗的寿命换给了人,从今以后,人不能用脚踢狗,大年三十晚上吃年饭时,首先要给狗敬饭。记住,你们人啊,一定要这样报答狗。”
听着这个故事的时候,泸沽湖有雁鹅、鹳和黄鸭飞过,叫声在空旷的天和湖之间回荡,显得十分遥远。
后来我和几位同学步行环绕泸沽湖走了一圈,走到东岸的草海时,看到离我们200多米的水面上,凫满了水鸟。黄的是黄鸭,灰黑的是鹳,白的是天鹅、白鹤和丹顶鹤,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在草海和湿地沼泽中悠然飘浮。风吹起一排排浪,轻一点的水鸟随波起伏,不知不觉被波浪推向岸边。于是,稍有谁感到不安了,便呼啦啦带起一群,飞到离岸200来米的地方落下。再被浪推过来,再飞回安全线内。如此循环往复,甚是有趣。
天鹅没有那么忙乱。它们优雅地浮在水面,不靠近岸边,也不躲躲闪闪,一副定力很好的样子。洁净的白色亮亮地凸现在澄蓝的湖水里,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那次与天鹅相见,我在岸上,它在湖中,我们相望了很久,都没打破各守的宁静。
在环湖步行考察的那些日子,每逢晴夜,我总喜欢躺在独木舟里,等待天鹅从月亮旁边飞过,那是小时候看童话电影忘不了的镜头。天鹅果然是凌晨叫得最早的飞鸟。我觉得它是和神话,和音乐,和诗同生同灭的精灵。
如今已很少有人谈诗,谈神话,谈那些千百年不变的东西了。街上流行各种与时俱进的口号,流行卡拉OK或时髦的东西,飞快地流行、过时、此伏彼起。因为人类贪馋的枪声和万物之长的自大,我们已经开始变得目中无物。也许只有摩梭人还认为人不如狗,不如天鹅,更没有谁可以“万岁”,所以每到新年旧岁交替时要为13岁的娃娃举行换装仪式,庆祝新生;同时向狗叩头,崇拜天鹅,让他们知道人类并非老大。
1996年底
我的摩梭朋友拉木·嘎吐萨讲了一个关于泸沽湖的故事:
有一个摩梭猎手在湖边看见两只白天鹅,开枪打死一只。他背着这只天鹅回家,发现有一个白影跟踪在后面,那是另一只天鹅。它一边叫一边在他头顶飞旋。他想开枪,它便飞远,但始终不离开,一直跟到他进屋。猎人想,它看不到人就会飞去吧。可是,等他吃完饭一出门,它竟在房子外叫开了,飞来飞去地叫。打枪,它飞开,一会儿又回来了。连着三个晚上,它都在叫,叫得全家人心神不安。
第三天早上,终于安静了。猎人的母亲早起出门去抱柴烧火,突然叫着跑回屋来。全家人出去一看:那只天鹅活活撞死在他家木楞房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家都很怕,念经祈祷。从此后,这个猎人不再碰猎枪,不再杀生。”(见右下图:挂在墙上的猎枪、马铃和猎手的帽子。它们和过时的日历一样,已经成为往事。)
这时正是深夜,万籁俱寂,但那个声音一直在我心里盘旋,久久不去。天鹅死了,死得让猎人颤抖,也死得让我震撼――我为自己多年来没听懂过它们的叫声而羞愧。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对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生灵,都是完全陌生的甚至漠然的。我们对“禽兽”有一种偏见,以为它们没有感情、意识和灵魂,甚至认为它们不过就是“菜”。在以人为中心,其实是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中,我们习惯了一种残酷的生活和生活态度。
高原的夜幕空寂无字,但我记得天鹅的叫声。它发自湖心,空灵得像从星河间传来,却又清晰得如湖水般浸透到心底。摩梭人想象天鹅是活得最长的圣鸟,因为它每年都是那样准时地来到泸沽湖,一千年没失过约。
如今泸沽湖还有没有天鹅飞来,我不敢问。
2000年7月
在喇应祥老人的楼院前看湖是一种享受。我和老人慢慢地喝着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湖滩上没有一个人。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感觉。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我说,“从西岸落水那边走,沿南岸,转到东岸,再经北岸到永宁,用一个星期慢悠悠步行绕了一圈。记得那时这一带有很大一片草海,有很多鸟,连天鹅都见得到。怎么那地方现在好像找不到,不像了?”
“你说的这地方叫‘尔底’,意思是看白鹤的地方。”老人说,“我们这儿有个草海,连着泸沽湖。草很深,一人多高,根串着根,水在下面流。藏在草根里的什么都有,菱角、蛙、蛇、螺、虾,还有水獾和獭……菱角一年不割就长满湖,天鹅最爱吃;有一种叫香胡子的东西,可以做草药,小时候我们用火烤来吃,很好吃,丹顶鹤也最喜欢吃它;用虾子烧酸菜汤,下锅前揉一下,很香,所以叫香虾。香虾拉到盐源卖,好卖得不得了。当地有民谣说:‘左所草海好地方,菱角耙粑虾子汤’。每年冬天,这儿的草海会飞来成千上万的鸟,有丹顶鹤、黑颈鹤,有天鹅,白的黑的都有,还有大雁、黑鹳、黄鸭等。它们晚上到草海里吃草、菱角,捉螺和香虾。草海里野鸭的种类很多,过去五月端午钻草棵捡鸭蛋,一两个钟头就可以捡到一筐筐。但我们是从来不打鸟的,老人不许打。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弹弓偷偷去打鸟,大人知道了就要骂:‘不要作孽!人家还是一条命。’我们从不吃蛇、蛙和水牛,因为在老古辈的传说里,它们都有不得了的故事;我们更不会吃天鹅这样美丽的生物。这些鸟很有灵性,我们祖祖辈辈都把它们当神鸟,没有谁敢打一只。谁真打了,全村人就要把他家的肥猪牵一头来大家吃,让他算一算,是天鹅丹顶鹤的肉多,还是自家猪的肉多。他损失的比得到的多,就不敢再打了。
“文化大革命破除唯心论,不信神,更不把鸟兽放在眼里。为了搞阶级斗争,民兵都发了枪。斗过人,就打鸟。用棒棒撵到岸边打,用草乌拌上吃的闹(毒),用机枪扫,扫得水面都漂白了。有一年,说有狼躲在草海里,就放了一把火,万亩草海烧得面目全非。
“这以后,鸟儿就不大来了。这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由于人口增长,地不够种,就围湖造田,把草海的草烧了,地翻过来,种上庄稼。鸟儿找不到原有的食物,自然不再来了。”
原来,我眼前那些平庸的庄稼地,就是往昔的百鸟乐园呀!
2002年2月
深夜,惯常的旅游节目早已结束,村民和游客回到各自的地方。也许有人会做一些出格的梦,但不会有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我独自到湖边散步,只想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看星星,听听湖水拍打独木舟的声音。
我躺进一条独木舟,把头从船上倒垂下来,贴近水面。湖面和大地弯曲出弧形,托起一个圆圆的星空。我想起“苍穹”这个意象,一定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和感知的。星星大而且明亮,离我很近。水拍木舟的节律,就在耳边,好像又很遥远。它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些神话,体悟到一种神秘空灵的感觉。
突然我依稀听到几声鸟鸣,远远地穿透了夜空,在圆形的天宇和湖面一滑而过。它们的叫声有一种让人心灵稳定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我从湖边路过,不经意间往湖中一看,忽然发现200米开外的湖面上,飘浮着许多鸟儿,有黄的,有黑的,有花的,一群群各自浮在一起。先以为它们是家禽,待呼啦一下飞起来,才明白是野生的。更远的地方有白的,看不清是不是天鹅。
“这些鸟,早就来了。”牵马的摩梭姑娘告诉我,“现在管得紧,不管是哪个,都不许打。”
这么说来,我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一声鸟鸣,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真是个好兆头!虽然还没有看到天鹅,但我突然觉得心满意足了。也许,最重要的是,在泸沽湖,我看到对天鹅以及各种生命的谋杀,不再合法。